话说拜林等九人出了沁香居,又往媚红轩、步娇馆琴、素两处大闹,闹得六缸水浑,豁将台醉了。周纪莲呕吐而归,余人仍复闹之不休。后来,倒是梦仙出来做了好人,方才各散。挹香然后到梅花馆来,谓爱卿道:“今夕五美团圆,得偿所愿,但是住在哪处好?”爱卿道:“自然报恩要紧,当进秋妹房中。”挹香点头称是,命侍婢张灯,往怡芳院而来。哪知秋兰已命侍儿关好了门矣。
挹香叩了几下,忽听侍儿里边答道:“小姐吩咐,请老爷往梅花馆去,以表前后之序。”挹香在门外笑说道:“燕尔新婚,况今夕三星在户,你去对小姐说,快些开了门,莫误佳期。”侍儿道:“小姐已睡了。倘老爷不往梅花馆,请往别院去吧。”挹香无奈,复至沁香居,只见小素房门亦然紧闭。挹香复叩铜环,里边侍儿也传语道:“请老爷今夕住在梅花馆或往别院,这里小姐已睡了。”挹香倒觉得好笑起来,便道:“你们莫非会同的么?怡芳院不让我进去,这里又是睡了!”一头说,又往琴、玉两处,谁知皆是一般回绝。弄得挹香无计可施,只得重往梅花馆告知爱卿。爱卿笑道:“新郎今夜难矣!我这里也要睡了。”竟将挹香推了出来,将门闭上。
挹香没了主意,复至怡芳院陈说一番,她们都只作不知。又至沁香居恳开门,也是漠然不答。东跑西走,踯躅无定,徘徊了良久。心知她们为嫡庶之分,所以今夕闭门不纳,我也顾不得了,还自去恳爱姐开门为是。于是,复身至梅花馆,便轻轻弹了四弹道:“爱姐姐,还望你开了门吧,那边春色都已深藏,不肯开的了。”爱卿听了,便答道:“我也睡的了。”挹香听了,着急道:“好姐姐,你不要作难我了,我日间忙了一天,其实疲惫不堪。姐姐,你开了吧!”爱卿听了此言,心中倒也有些怜惜,只得开了让挹香进内。挹香方才安身有所,乃笑说道:“不料今日之佳期仍在姐姐身上。”爱卿啐了一声,安睡不表。
明日,四新人往堂上问安,然后回归香阁。挹香设宴梅花馆,邀集五美人同饮。挹香道:“昨日你们四位宛如约齐一般,使我进退趑趄 [趑趄(zījū)——行走困难。] ,今日看你们如何?只怕躲不来了。”说得四人满面羞红,良久道:“我们俱是初来,第一夕,你该住在爱姐房中。”挹香笑道:“你们昨日知我疲倦,所以概施巧计。今夕我打足精神,与你们一逞其技,才见手段。”四人听了挹香这一番打趣,愈觉惭赧。幸亏爱卿在旁用别话支开,挹香方始不说。
酒阑后,日色西沉,各院张灯结彩,挹香恐她们再蹈故辙,预到怡芳院坐定。半晌秋兰至,挹香上前,深深四揖道:“前蒙芳卿相救,出死地而得生,又蒙令尊以妹妹终身相许,如今鱼水得谐,实出于仆之意外也。”秋兰见挹香一种温柔,便回了四福,答道:“贱妾村姿陋质,本不敢存事君子之心,乃蒙途路锄强,心铭既久,继而隆寿寺君遇恶僧之害,妾自宜以德报德。后来家父妄思高对于君,自知颜赧,乃蒙君不弃,允订丝罗。‘今夕何夕,言念君子,云胡不喜!’”秋兰说罢,挹香喜甚,丛话了一番,然后替她除了冠带,同赴罗帷。
明日,挹香至沁香居,小素接入。挹香笑道:“自从在慧姐家得蒙姐姐相爱,愿亲枕席,相订终身,迄今二载有余未亲芳泽,今夕好与妹妹叙叙旧情了。”小素羞红晕颊,答道:“君果钟情不忘旧约,但妾自愧鸡雏,不足凤凰并列,如何?如何?”挹香便道:“妹妹,你说错了,宇宙间生美人难,生有情人更难。小生蒙你一片芳情,殷殷眷顾。曾记得那夕在慧姐家,你却不避嫌疑,有情于我。如今四美毕合,小生总是一例相看,决无贵贱悬殊之念。”二人谈谈说说,到了更深,方才共赋高唐。
明日至媚红轩琴音房中,琴音笑道:“昔日亏你做得出!扮了乞儿,前来试我们心迹。幸亏我与素玉姐本来最恨欺贫重富,不然早被你看轻了。”挹香听了,笑说道:“好妹妹,不是我做得出,只因那日林哥哥说起你慧眼识人,欲来拜访。吾说:‘花前月下,往往欺贫爱富,既称慧眼识人,我今扮个乞儿前去,看她们待我如何?倘若看得出来,就是真慧眼了。’谁知妹妹一见多情,便出洋银助我,方知名不虚传。所以,此时舞榭歌台,人谓无情,我金挹香终谓有情之地;况我所遇的众姐妹,也没有几何挥霍,尽蒙她们另眼相看。你想,世情虽薄,其中岂无清洁之流?唯人自鲜觏耳。如今五美团圆,虽曰天假奇缘,其实半出于众姐妹之情也。”说着,便挽了琴音的手,一同安睡。明日至步姣馆素玉房中,自然也有一番绸缪的情景。嗣后,挹香或往梅花馆,或往各院,都是雨露均调,不存偏爱。
光阴迅速,又到了腊月寒天。挹香乐极悲生,清晨冒了些风,竟生起病来。卧床不起,已有旬朝,急得父母与五位美人计无所出,延医看治,药石无功。爱卿与秋、素、琴、玉四人,俱衣不解带,轮流地服侍。谁知日复一日,病魔愈深,三焦灼热,六脉芤 [芤(kōu)——芤脉,中医学名词,脉象之一。] 空,竟不知人事,饮食渐渐不能进喉。清楚的时候对父母说道:“孩儿不孝,顾复未酬,如今谅不能久存人世的了。儿死之后,望二亲不要过悲,譬如未曾养我这不肖孩儿。犹幸爱卿媳妇腹中有孕,金氏宗祧不至无继。儿死之后,这五房媳妇自然影只形单,倘有不到之处,望两大人善言教导她们,孩儿虽死,亦瞑目矣!还有一桩事情:儿有几个好友,必须与他一别。更有几个知己美人,蒙她们俱十分怜惜,儿欲去邀她们来诀一长别,望两大人格外之恩,容孩儿一见,更加感恩不浅。”
铁山含泪道:“我儿且安心静养,这是年灾月晦,否去自然泰来。明日,我叫人去请邹贤侄等,以及你的心爱美人到来就是了。”挹香方才欢乐,又向爱卿等五人道:“爱姐姐,天之忌我,无可如何。方与你们五个人叙无一载,遽欲长离,你们须要孝养翁姑,替我克全子道。倘日后有幸生了一子,须要尽心抚育,可知我金氏香烟全靠你一人身上。如可抚养成人,我冥冥中亦见你情了。再者,我死之后,你们五位姐妹也不要十分苦楚,须知人生一世,本来是个幻梦,就是与你们叙首百年,仍旧要死的。况我金挹香是个风流潇洒的人,就是死了么,也不与他们浊鬼入道,依旧风流潇洒的,你们千万不要苦楚。至嘱!至嘱!”说罢,又昏昏睡去。爱卿等见挹香如此说话,大家都哭得几乎晕去。到了明日,铁山命人往邹、姚、叶三处去邀,又往众美人家去请。众美人知挹香病重,又是他父母来接的,所以个个趋往金家看视。
却说邹拜林新著着一部《耐烦斋笔记》,所以好几天杜门不出。那日正在钞胥 [钞胥——此处指誊写。] ,忽闻此信,早急得心乱如麻,眼中垂泪,飞也一般开了园门,到挹香家里,急忙至床前一望,见挹香病骨崚嶒 [崚嶒(léngcéng)——高峻突兀貌。] ,奄奄待毙,口中呓语喃喃,十分可怕,爱卿等五人俱垂泪相伴。拜林看了这般情形,不觉放声大哭起来。爱卿见拜林至,含泪道:“林伯伯,为何好久不来?你香弟弟为你眼多望穿了!”又将病源一切告诉了拜林。又道:“如今或清或晕,不知可还认得你来?”拜林便走到床前,连唤香弟。谁知挹香睁着眼儿,还在自言自语。
拜林见唤他不应,便立在床前,听他说些什么。只听挹香说道:“你们这些人不要这般催促,我尚有许多事情没有了结;况我金挹香是视死如归的人,不比那偷生怕死之徒。因我有几个美人、几个好友未曾一别,你们且等几天。”停了一会儿,又说道:“半天是不够的。难道我一榜经魁,倒受你们节制么?至少三天。你们若怕受责,我到森罗殿上,替你们说个情儿就是了。”说着,哈哈大笑起来。
拜林知是鬼卒勾人,不觉惨然欲绝,便大喝道:“何物揶揄,竟敢胡闹,我邹拜林在此!”说罢,见挹香顿时清楚,连忙起身,扯了拜林道:“林哥哥,我想得你好苦啊!不知梦仙与仲英哥哥来否?”拜林道:“没有来。”挹香道:“为何不来?我为要与你们别一别。”说着,便洒泪道:“林哥哥,我与你相识以来,蒙你心心相印,真个胜于同胞。如今归期已促,特邀哥哥一别,并欲奉托数事。”拜林洒泪道:“香弟弟,什么事情。”挹香道:“家中一切,吾哥哥在于比邻,况与我宛如一家,我死之后,千万托你照料照料。余外,众美人我也不能保护她们了!但月素妹妹与我最为知己,我死后,你可替我劝她,教她不要苦楚,早作从良之计,这是第一桩要事。再者,寄语诸君子,说我金挹香迫于行矣,勿责不别之罪,这是第二桩要事。再者,日后生了侄儿,长成后,必须费你的心,训以诗书,责备苛求,必要犹子比儿的看待,这是第三桩要事。再者,我还有《读庐丛书》一部在着书馆中,日后你向爱姐取了,付诸梨枣 [梨枣——旧时刻书多用梨木或枣木,因以“梨枣”为书版的代称。] ,以表我一生心血,这是第四桩要事。再者,望哥哥自己保重。花前月下,如念故人,只要望西呼三声‘香弟’,或者我一灵未泯,再能与君魂梦相亲,这是第五桩要事。哥哥千万勿忘,我无言矣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拜林听了,十分惨恻,便道:“香弟宽怀,吉人自有天相,少不得灾退身安,不要说这许多不吉之语。”
正说间,忽报林婉卿、蒋绛仙、何月娟、陆丽仙、孙宝琴、陈秀英、胡碧珠、吕桂卿、吴慧卿、谢慧琼十位美人到来,挹香道:“来得妙哉!来得妙哉!我之素愿毕矣!”即命相请进内。挹香泪汪汪说道:“仆蒙众姐妹深情,怜爱了几载,惜金某无福,不能再叙。望众位早择百年之侣,混迹歌楼终非了局。身子大家保重,切弗为我金某悲惋。我虽身死,性情不死,必不与俗鬼为伍的。”说罢,目视众美人,淌了无数泪儿,竟昏昏睡去。众美人与拜林一齐挥泪。
拜林对爱卿道:“我看香弟有时清楚,谅无大碍。唯恐天有不测风云,可替他冲冲喜,以寿衣靴帽,设案拜之,或者能痊,亦未可卜。”拜林说罢,爱卿早哭得噎塞咽喉,哭都哭不出了,一跤跌倒,猝然昏厥,惊得众美人与侍婢连番呼唤,方始醒来,复又大哭。众美人无一个不两眶流泪,梅花馆中,一片哭声沸处。恰好仲英、梦仙到来,听见哭声,吓得小鹿乱撞,冷汗直淋,直至到了梅花馆,方始心定。正欲动问,忽报章幼卿、陆丽春、张飞鸿、陆文卿、郑素卿五位美人到来。爱卿接进众人,便去看挹香,见挹香还是昏昏睡着。不知可能再与他们说话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