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挹香送罢拜林,正欲入内,忽见有人递来一信,取来一看,却是青浦王竹卿所寄,便拿了进来,到梅花馆展开视之,见上写:
书奉挹香哥哥文几:忆自挹翠园相叙后,好景难忘,转盼间,裘将四易矣。暮云春树,时切怀思,幸蒙佳音时赐,鄙意稍舒。所劝早择从良,妾亦感惭五内,奈何阅遍须眉,竟无当意!昔关盼盼诗云:“易求无价宝,难觅有情郎。”信不诬也。兹有本城韩氏子者,家本小康,鸾弦初断,食饩 [食饩(xì)——明清时,生员试优等者,受官给廪饩,即公家供给的粮食。] 庠序,儒雅端方。是以琴瑟愿调,于本月初三日,已赋宜家之什矣,君原爱我,特柬告知。情合缘悭,还望葑菲勿念。临池神往,不尽欲言。颂请俪安,诸荷爱照。辱爱妹王竹卿再拜!
挹香看罢,怃然而言曰:“美哉!美哉!”又曰:“其人乎!其人乎!竹妹妹遂了从良之愿矣!”忽又想着三十六美人分离之速,长叹一声道:“月不常圆,花难久艳。我金某将若之何?”不觉盈盈泪下。爱卿见挹香流泪,便问道:“这是哪个的信?为何看了流泪?”挹香道:“青浦的竹妹妹又从良去了。我想昔日之繁华,而今安在哉?”爱卿道:“怪也怪你不得。你是一个多情人,如今看这些姐妹们鸾飞凤散,自然要添许多枨触,然亦宜略略丢开些儿。你看自己形容,这几天憔悴了多少!若姐妹们不去早赋宜家,你日后更要替她们惆怅。”挹香道:“话虽不差,但是我一腔难言难说的情形,如何得释?”说着,便和泪横在榻上。
爱卿正欲再劝,恰巧琴、素等四人到来。小素见挹香泪汪汪睡在榻上,便问道:“你又在这里下泪做什么?”秋兰道:“必然又在想众姐妹了。”爱卿道:“一些不错。方才阅了青浦竹卿姐信,知了于归之事,无限不乐。我劝了他一回,他原如此。”琴音道:“不要惆怅。我们到园中去饮酒消愁吧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冬寒,园中有甚兴致?倒不如就在梅花馆一叙吧。”爱卿道:“妙极!园中朔风甚大,倒是此地好。”便命侍儿设席外房。
不一时摆好,六人坐定,饮了数杯。爱卿道:“今日消寒,酒宜多饮,取巨觥可好?”挹香道:“就是巨觥。”爱卿道:“我有令。各人斟满一觥,然后说令。”素玉道:“使得。”于是斟满六觥。爱卿道:“各人双手将觥举起,说《诗经》一句。侧不得一侧,平则不罚。侧一侧,罚酒一杯。”秋兰道:“为何如此鞈鞳 [鞈鞳(gétà)——(方)麻烦,复杂。] ?”挹香道:“不侧却也容易,你们将觥举起可也。”爱卿先捧起酒觥说道:“关关雎鸠。”挹香便道:“妻子好合。”琴音道:“其人如玉。”素玉道:“琴瑟友之。”秋兰道:“谑浪笑傲。”小素道:“莫不静好。”各人放下巨觞。爱卿道:“小素妹与秋妹俱罚四杯,挹香罚三觥,琴妹罚一觥,素妹罚二觥。”挹香道:“为何你自己不罚?我们可曾侧一侧?”爱卿道:“怎么不仄?说过要平仄,不得一仄。你仄了三仄,自己去想。秋兰妹、小素妹仄了四仄,快吃四觥吧。”五人俱饮了罚酒。
挹香谓爱卿道:“你如此狡猾,骗人罚酒。我也来说个谜儿,你们各猜看。有一个人猜出,皆免罚酒;无人猜出,各罚五大觥。”便道:“提起戟来天下定,温侯最喜作先锋。打一用物。你们快些想。”五人听了,想了良久,不能想出。秋兰道:“用物颇多,哪能想到?”素玉道:“挹香,你总要说明大的小的,方始好猜。”挹香道:“说明大小,不如告诉你们好了。”琴音道:“只要略说大概。”挹香道:“不说,不说。”小素发急道:“爱姐可曾猜着否?猜着了,大家都不要罚的。”爱卿道:“挹香,你总要略露些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,你们在衣饰中去想便了。”五人仍猜不出,挹香道:“快,各罚五觥。”素玉道:“且慢。”便再一想道:“是矣。此物乃是拔枪太平貂领头。”挹香拍手而赞道:“素妹妹实在灵悟,能猜此谜。”素玉道:“谜面浑成,一时难解。我细细拆开,方知提起戟来,拔枪也;天下定,太平也;温侯所喜者,貂蝉也;作先锋者,领头也。”爱卿等四人听了,亦皆佩服。又饮了几杯,用些菜,谈讲了一回,然后撤席。
一个乳媪 [乳媪(ǎo)——奶妈。] 抱吟梅至,一个乳媪抱小兰至,挹香与之玩耍了一回。琴音等四人散去。挹香又至省亲堂上,与父母说了片刻闲话,回至书房,作了复竹卿一函,无非嘱其勿念之言。吾且不表。
再说挹香终日愁烦,时光甚速,到了除夕,谓爱卿道:“记得那年除夕,与拜林哥哥等仿唐、祝、文、周的故事,何等风趣!何等欢乐!今日一般除夕,众美人鸾离凤散,真令人不堪回首矣!”说罢,又涔涔泪下。爱卿等竭力劝解,始稍稍丢开。
韶光似箭,日月如梭,过了残年,一瞬又是杏花时节。挹香正在书房闷闷,忽小素来问道:“今日园中天气晴和,我们去游玩一回吧?”挹香道:“好。”于是,小素吩咐绣春端整些酒肴,然后邀了爱卿等一同进园。爱卿道:“我们到海棠香馆去吧。”素玉点头称善,于是六人进内。家人摆上酒肴,六人饮酒。挹香见了这“海棠香馆”四字,不觉又大哭起来,弄得众人不解。挹香道:“我曾记得大开诗社的时候,琴音妹与绮云妹打秋千为戏,宝琴妹与月素妹观鱼小憩荡桨为乐,何等快活!如今,琴妹妹,你与绮云妹犹可相叙,宝妹妹与月妹妹已作人面桃花。我恨只恨未酬月妹美情,遽焉分别,如今只怕也怪着我薄幸了!都是我不好,不该使你作从良之计。”说着,扑簌簌泪流如雨。爱卿道:“原来为此。如今事已如斯,我们且饮酒吧。自古道:‘酒可浇愁。’”素玉道:“不错,大家来饮一杯。”
爱卿道:“挹香,你也不要惆怅,我来讲个笑话,解解你的闷吧。”琴音、小素都称佳妙。挹香道:“什么笑话?”秋兰道:“定然发松的。”爱卿道:“有个人善做灯谜,做出来总是穷工极致,令人好笑的。”挹香道:“是什么灯谜?”爱卿道:“乃是处女看春宫。打《左传》两句。你们倒猜一猜看。”挹香听了,已觉好笑,便说道:“谜面已觉奇异,其谜必佳。”琴音、素玉等细细地搜索了一回,却难猜着,便叫爱卿说出。爱卿笑道:“乃是‘它日我如此,必尝异味。’”挹香拍手大笑道:“好,好,好。为什么你也说得出这话儿?”爱卿道:“若不如此,焉能博你一笑?”挹香大喜,便挽了爱卿的手,勾了琴音的颈道:“我幸亏有你们五位姐妹在此,不然叫我其将何以为情耶?”爱卿笑道:“这许多事情,因为是你金挹香当其境地,有此惆怅,若换了别人,就没有这等惆怅了。”挹香听了答道:“若换了别人,虽则无此惆怅,亦无这许多姐妹怜惜了。”众人点头称是,于是又饮了一回酒。
六位美人同向花前闲步,见那许多名花如锦,献媚争妍,戏蝶游蜂,往来不绝。爱卿看到得意之时,不觉诗兴勃然,即口占一绝云:
九十韶华景若何? 游人几度恋花窠。
红千紫万添幽趣, 不使春光忙里过。
爱卿吟罢,忽见芍药圃那边,有一对五彩的粉蝶儿冉冉飞来。爱卿见了这蝶儿,十分爱它,便携了纨扇,觑定蝶儿,轻轻走上前来,扑那蝶儿。挹香、琴、素等五人在蔷薇院,倚在栏杆上,看爱卿追扑那蝶儿。谁知这蝶儿甚是刁顽,看见爱卿到来,那蝶儿即飞向牡丹亭而去。爱卿见蝶儿飞去,便携了纨扇,紧紧追那蝶儿。赶到木香棚,那蝶儿竟飞上棚去,躲在花上,对爱卿看着。爱卿也呆了,对着那蝶儿看着。挹香等见那蝶儿飞上棚去,大家拍手笑道:“如今这蝶儿捉不牢了。”爱卿心中恼蝶儿,又听琴、素等笑她捉不牢蝶儿,便指着蝶儿道:“蝶儿,任你逃到哪里去,我总要捉你!”那蝶儿不知不觉,仍躲在棚上。爱卿便回身至蔷薇院,扯了挹香道:“你替我去捉那蝶儿。”挹香道:“那蝶儿飞上棚了,捉不牢了。”爱卿心注蝶儿,乃道:“我定要捉那蝶儿。”便不管什么,一手执了纨扇,一手扯了挹香,向木香棚而来。那蝶儿却原在那里。爱卿笑道:“呆蝶儿,如今要被我们捉住了。”于是便端了一座云梯,排在木香棚下。那蝶儿依旧不动,爱卿便叫挹香去捉那蝶儿。挹香无奈,便去捉那蝶儿。那蝶儿未曾防备,被挹香一手一只,把两只蝶儿都捉住了。爱卿见捉住那蝶儿,便拍手大喜道:“那蝶儿原被我们捉住了!”于是扶了挹香下来。挹香紧捉住了那蝶儿,嘻嘻哈哈,同至蔷薇院。众人见挹香真个捉了蝶儿,便笑道:“亏你把这一对蝶儿多捉了。”于是,爱卿叫挹香不要放这蝶儿,去取了两根青丝发,替那蝶儿缚了。爱卿自己捉了一只蝶儿,挹香把那一只蝶儿托小素捉了,一同回归梅花馆,将两只蝶儿分与吟梅、小兰。
那二人见了蝶儿,十分欢喜。吟梅要白蝶儿,小兰要五彩蝶儿。及至闹了一回,吟梅仍取五彩蝶儿。小兰见吟梅取了五彩蝶儿,只得取了白蝶儿,便放在笼内养好蝶儿,又去采些花与蝶儿吃,十分珍重那蝶儿。挹香见了那蝶儿,忽然想着自己了,乃说道:“我挹香如花下的蝶儿一般,尝遍名花。我与你们,比那蝶儿还胜得多哩!”大家笑了一回。吟梅与小兰携了蝶儿出去游玩,挹香与爱卿重新在梅花馆饮酒。
挹香忽想着十八日乃爱卿诞辰,便说道:“三月十八日乃是姐姐三十诞日,理该一觞为庆。”爱卿道:“有什么庆与不庆?”挹香道:“这是必须要的,况且今日你扑着这个蝶儿,明明说你与我,同这对蝶儿一样的瓜瓞绵绵、百年偕老的意思。”爱卿笑道:“你这个人真也愚了,如何一个人去比那蝶儿?”挹香道:“你不要看那蝶儿不起。这对蝶儿,却有讲究的,况且有花前蝶儿之名,人人都争羡那蝶儿,况且蝴蝶梦中家万里,诗人又借此蝶儿兴比。这蝶儿真比别个虫儿两样!”
爱卿道:“难道这蝶儿如此贵重?”挹香道:“这蝶儿岂不贵重?昔庄子成地仙,化为蝶儿。人可化为蝶儿,则蝶儿足贵;借蝶儿以化仙,则蝶儿更足贵。姐姐何轻此蝶儿耶?”爱卿道:“你又不作地仙,又何必羡那蝶儿?”挹香道:“蝶儿有如此好处,怎么不要羡慕那蝶儿?”爱卿笑道:“你与蝶儿,蝶儿与你,倒可谓之知己。不然,你无蝶儿,亦不论此一番;蝶儿无你,焉能说得它淋漓尽致?”挹香听了,忽有所悟,见小兰、吟梅至,便将笼内的蝶儿一指,慨然而叹道:“蝶儿,蝶儿,我将看破红尘,洗空心地,要学庄周之化蝶儿矣!”说了一回,天色已晚,二人归寝。
转瞬间,已近诞辰,挹香预命家人定了筵席,唤了戏班,打扫厅堂,悬灯结彩。一到十八日,先是诸邻里到来庆贺,挹香俱以礼款之,然后官绅朋友与亲戚们陆续而来。顷刻间,华堂欢乐,喜气洋洋,较之昔日之混迹歌楼,大相悬隔,所以爱卿满怀喜悦。作者因亦欲往金家祝寿。
诸公要知后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