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挹香从绮云家归,甫入门,门公便下了一个跪道:“恭喜老爷,又添了一位少爷了。”挹香道:“可是琴太太生了么?”门公道:“正是。”挹香大喜,便到媚红轩来,见爱卿等俱在。爱卿为挹香道:“恭喜你又养了一个儿子。”挹香含笑而说道:“好虽好,倒是作孽的很。”素玉道:“什么作孽?”挹香道:“做了男儿,自然爱美人的。你想岂不是作孽?”秋兰道:“你自己做了这许多事情,自然作孽。他也未必同你一样的。”说着,大家笑个不住。爱卿道:“如今又要命名了。”挹香道:“唤他幼琴可好?”爱卿笑道:“儿以母名,倒也使得。”又说了一回。挹香便在梅花馆住了,告知绮云病重,明早便往绮云家来不表。
且说绮云自从挹香去后,她便昏昏地睡去,到了五更光景,已经痰上,此时挹香到来,仅存一口气了。挹香见此情形,不觉潸焉出涕。正哭间,只见绮云小足一蹬,身子几掉,竟呜呼哀哉!可怜半生沦落,一现昙花!早苦得挹香号啕大哭,便取了银子,叫假母办理后事。挹香自己视殓,吩咐暂且停棺,俟往袁墓买了坟地,然后安葬。
料理停当,忽然想着碧珠,忙便抽身到得她家。只见孝堂陈设,惨惨仪容,挹香大讶道:“莫非碧珠妹妹弃世了么?”即而视之,果见上面写着:“亡女胡碧珠之位。”又看挂的仪容,却与碧珠在生一样,不觉失声大哭道:“碧珠妹妹,你竟弃我去了么?”挹香正在大哭,惊动假母、侍儿,出来看见挹香,不觉也凄然泪下,乃说道:“金公子,你为何今日才来?”挹香道:“只因我家中生产,又遇着绮云妹妹家丧事,才得舒齐,来看碧妹妹,哪里知她已作夜台之辈了!但不知几时物故的?”假母道:“自从金公子你去之后一日,可怜病势陡变,竟成了内热外寒之症,未及一天就去的。”说着,也大哭起来。挹香又哭道:“妹妹为何去得如此之速?薄福书生竟不容一面?如今只好对此画图,空中想象的了!”说罢,便命端正祭物。挹香在灵前祭奠了一番,也无可如何,只得暂归家里,告诉爱卿二人俱死。
爱卿也叹息了良久,又说道:“你可知胡碧娟妹妹也去世了?”挹香道:“你这句话哪里得来的?”爱卿道:“方才到这里来报丧,所以晓得。”挹香听了,登足大叹道:“天之忌人,何竟如此耶?”挹香叹息了一回,挨过了一宵,到了明日,即至其家,询知侍儿,方知是前五天死的。挹香十分悲恸,吊奠了一回,方才回去。
去了两日,挹香唤了一只舟儿,到光福而来。到得袁墓,见梅树千株,果然茂盛,山清水秀,自是不凡。挹香便寻了山主,拣了一块在梅林深处的平阳之地,讲定五百两花银,然后往各处游玩,忽想着张灵、崔莹之墓也在这里,欲思往谒,便问了一个信儿,来寻张灵之墓。只见青草蒙茸,荒垒无数,铜驼泣雨,石马嘶烟,不禁喟然而叹曰:“世间争名夺利,厌辱求荣,一到无常,终成空幻。就是我金挹香,此时虽则雄才磊落,绮思缠绵,他日也无非一抔黄土,遮盖了这臭皮囊就是了,怎能够享荣华而受富贵,抱艳妾而拥娇妻,常享千年之福耶?”想到此,不觉心志皆灰,怆然涕下。回顾处,又见前面一个大碑,挹香俯视之,见上写:“明才子张灵、美人崔莹合葬之墓。”下书:“明解元唐六如题。”看罢,色喜道:“原来就在此地。”便撮土为香,深深下拜道:“痴情薄福生金挹香,为慕多才,特来拜谒,不知地下才子佳人,能否鉴予衷曲?”拜了四拜,起来后,犹觉依依莫释,便向身边取出笔墨,扫去绿苔,题诗一绝于碣上云:
一抔黄土忆埋香, 生恨缘悭死后伤。
才子美人千古艳, 崔张何必羡西厢。
挹香题完,又作了四个揖道:“金挹香去了。”然后归舟。
到了明日,才回吴下,便至绮云家,端正开丧举厝 [举厝(cuò)——同举措。] 。因挹香在彼料理,十余位美人都来凭吊,忙碌了一天,下午方才移厝下舟。挹香陪了绮云的棺木,往袁墓进发。大家非唯不笑他的痴情,倒敬他的仗义。一路无词。舟至坟前,挹香命山主备了炮手、乐人,坟上也搭了厂儿。乡间人只道是挹香的姬妾,所以都来祭吊,倒也十分热闹。挹香也将错就错,任他们来拜吊,落得显焕些儿。忙了半天,挹香素性托坟客备了几席酒肴,请他们吃了一顿,然后破土安葬。
挹香亲自在乡看做了六七天,方才告竣。挹香又亲笔书了一块碑儿,叫名工镌刻,上写着:“清故名校书陆绮云香冢。”又替她做了一个墓志铭,上写着:
陆绮云者,吴中名校书也。年二九,抱疴殁。临终时,嘱予营葬于袁墓梅花丛处。及殁,予不敢忘,遂卜地于此。嗟夫!香魂莫返,空悼红颜;玉骨犹存,宜封黄土。择于月之十六日,卜葬于斯。既佳城之所得,幸苦海之永超。花香月朗,得所凭依。知我者,必不以我为事也。
挹香题完了,又附诗二绝于后云:
落花狼藉污春泥, 芳冢新埋意转凄。
占得湖山卿原遂, 夜台莫怪杜鹃啼。
其 二
钿钗零落玉成埃, 此日理香无限哀。
哪得招魂归故里, 空闺重见美人来。
题罢,又向茔祭前奠了一回,方才启棹回家不表。
却说蒋绛仙订盟一个河南省候补知府魏公为妾,原籍也是江苏人氏。如今补缺河南,欲要带一姬妾到任,见了绛仙,遂托人说合。绛仙因年及摽梅,未可再待,探知魏公倒也端方正直,年纪未及四旬,绛仙便允了。那日动身的时节,思与挹香一别,闻知挹香正在袁墓办理绮云坟事,不得已,叮嘱假母道:“挹香到来,望将其事达彼。”
再说挹香归家后,偶至绛仙家,假母道:“女儿已经从良去了。”挹香道:“真乎?假乎?”假母道:“老身哪敢哄骗公子?”便将前事一一告知挹香道:“她从魏公动身之日,不能面别公子,嘱老身转致的,叫公子自己保重。”挹香听了,又气又苦,便说道:“我晓得的,终是你卖与魏家公子,如今将这话来骗我。”假母听了,发急道:“公子不要冤枉煞人!况且侍儿们都在,公子不信,可以去问的。”挹香道:“既不是你,这就罢了。不过你们女儿为什么不等我几天?让我别一别才是。”说是,无限凄凉,簌簌泪下,竟立起身来,飘然而去。
回至家中,又对爱卿说道:“绛仙妹妹又去了,奈何?奈何?”爱卿道:“前日来邀你的,怎说已去了?”挹香道:“就是那日来邀我的时候去的。我想,昔日三十六美人集挹翠园宴赏牡丹,诙谐谈笑,令八十二个侍儿两阶欢舞的时候,何等热闹!如今一个个鸿离燕别,已有二十人了。繁华如梦,教人何以为情?”爱卿道:“原是,但如今死者死矣,嫁者嫁矣,为尼者为尼矣,你也不要惆怅了,自己的身子究竟也是要紧的。”挹香道:“你们哪里知吾心里的惆怅?”说着,泪汪汪向还读庐书馆中来,房中也不去了,独自一人在书馆中,自怨自艾地念着,乃道:“我金挹香也算有艳福的,如今仍旧要一个个分别,可见得好景无常,是空是色。想最可怜者,方素芝与碧娟、碧珠、绮云几位妹妹,一昙现花,即归仙界。我如今只怕没有快活的日子了。”说着,又想到绛仙身上,乃叹道:“绛仙姐姐前十天尚且与她相叙,一转盼间已不知人面,真个花飞云散,比做梦也快!”想了一会,不觉牢骚无限,即在书案上取了一纸诗笺,拈毫磨墨,推敲了一会,忽写出两首诗来,上写着《再访花前不遇感作》。要知诗句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