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窝是销金,人来似玉,笙歌竞奏。山塘璧月琼楼,尽教遣此风光。却怜丝竹当年盛,忽兵戈变起仓皇。恨难禁,怨煞王孙,恼煞吴娘。
而今再睹升平宇,聚鸳鸯、小队脂粉成行。依旧繁华,青楼都贮群芳。个侬本是多情种,凭谁人着意评意?愿今生,锦帐千重,护遍红妆。
慕真山人曰:这首词是专说吴中风土,自古繁华,粉薮脂林,不胜枚举。虽经乱离之后,而章台种柳,深巷栽花,仍不改风流景象。吾少也贱,恨未能遍历歌筵,追随舞席,唯是夙负痴情,于“情”字中时加警惕。但近来有种豪华子弟,好色滥淫,恃骄夸富,非艳说人家闺阃 [阃(kǔn)——妇女居住的内室。] ,即铺张自己风流,妄诩多情,其实未知“情”字真解。不知人之有情,非历几千百年日月之精华、山川之秀气、鬼神之契合、奇花异草、瑞鸟祥云、祯 [祯(zhēn)吉祥。] 符有兆,方能生出这痴男痴女。生可以死,死可以生,情之所钟,若胶漆相互分拆不开。所以,有情者之罕觏 [罕觏(gòu)——极少遇见。] 也?今我虽能解得情中之旨,而满腔素志,总不能发泄一二分出来。
那日正在无聊,忽见一道人自门外突然而至,细视之,鹤发童颜,超然尘表。正欲诘所由来,那道人即出古铜镜一面曰:“此尔一生佳话,尽寓其中,毋多诘,鉴后即明。”言讫不见。我即捧镜觑之,忽见镜中花木繁茂,不胜奇讶。熟视良久,觉得身轻如雾,神入镜中。恍惚间,见两旁栽植三十六本花树,树下各有一仙女侍立,正中坐着一位道长,相貌殊非凡品。正视间,见道长怀中取出一本书来,光华灿目,偷觑之,却是一本花名的册子。俄闻道者一一点名,树下众仙女俱上前参见,又见他默默地说了几句,众仙女始一齐退出。俄又闻仙乐盈盈,一道者带着一个仙女冉冉而来。及至,二人相见甚殷。那道者谓那位新来道者曰:“座下金童玉女一案,本苑主已先发落三十六花降世去矣。如今两造俱至,望即施行。”那位道人点了点头,便宣仙女上前,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,仙女亦即退去。继而又闻传宣我的名字,我也不解其故,便兢兢上前见了,那道者即命我投生吴中金氏。我正欲询其故,觉得一霎模糊,道者已失,自己竟变成了一个孩子,知已为金氏子。但细细熟思,前因未昧。及长,遂以挹香名之,游花国,护美人,采芹 [采芹——科举时代称考中秀才入学做生员为“采芹”。] 香,掇巍科 [巍科——高科。] ,任政事,报亲恩,全友谊,敦琴瑟,抚子女,睦亲邻,谢繁华,求慕道,做了二十余年事业。
一日,忽见前生之赠镜道人一棒喝来,惊得大汗满身,神归躯壳,镜亦杳然。忽闻架上鹦哥诵诗云:
一番事业归何处,花谢春深老杜鹃。
醒后,细思镜中之事,犹觉历历可溯,于是假虚作实,以幻作真,将镜中所为所作,录成一书,共成六十四回,名之曰《绮红小史》,又曰《青楼梦》。其人虽无,其事或有,后之阅者作如是观亦可,不作如是观亦无不可。正所谓:
梦中成梦无非梦,书外成书亦算书。
此书非谈别事,专说镜中一段幻迹。这人姓金,字挹香,又字企真,苏州府长洲县人氏。父字铁山,母王氏。家非巨富,室尚小康。生挹香,极钟爱,十龄即就外傅,十四岁,诗赋文章已皆了了。及二八,父母欲为娶室,挹香素性风流,托言尚早,意欲目见躬逢,得天下有情人方成眷属。父母素溺爱,亦不过为固执之。挹香虽才思敏捷,应试不难,然志欲先求佳偶,再博功名,是以年将弱冠,未掇巍科。生性无纨绔气,有高士风。身余兰臭,无烦荀令薰香;貌似莲花,不藉何郎傅粉。故人人爱慕之。
一日,挹香在书房看书,正在无聊,却有两个通家好友到来看他:一个姓叶,字仲英,因母制丁忧 [丁忧——旧时称遭父母之丧为丁忧。] ,未邀显达;一个是姓邹,字拜林,宏才博学,早采芹香,与挹香最投契。因是日天气清和,仲英约拜林闲步寻春,同至挹香处,讨今论古,赏赋鉴文。拜林谓挹香道:“昨日,我馆中课文严饬,甚属疲懒。今日幸得仲英过谈,故偕至你处散闷。”挹香乃问道:“林哥哥,昨课何题?”拜林道:“乃‘不患无位’一章。诗题乃‘昆仑奴盗红绡’。”挹香道:“弟尝考昆仑奴盗红绡一事,真为千古美谈。老昆仑忠心为主,俏红绡慧眼钟情,如此佳人义仆,恐此时不能再得矣。弟素性痴狂,志欲访遍名花,窃恐莫予云觏。若得红绡辈事之,弟之愿亦毕矣。”复道:“课作曾否带来?”拜林道:“文未带来,只携诗在。”乃索诗,展开细读,读至第四韵:“飞腾仙子术,窈窕美人躯。”不禁大赞道:“风流倜傥,卓荦 [卓荦(luò)——超绝。] 不群,抑且脂香粉泽,足令读者神迷!第思红绡辈,此时虽不能遇,而风尘中亦多慧质。弟欲一访花丛,苟得知己能逢,亦何嫌飘残之柳絮、蹂躏之名花?不识兄等肯助我一游乎?”仲英道:“弟愚矣!夫青楼之辈,以色事人,以财利己,所知惟谄,不知其情。朝秦暮楚,酒食是娱;强笑假欢,缠头是爱。况生于贫贱,长于卑污,耳目皆狭,胸次自小。所学者,婢膝奴颜;所工者,笑傲谑浪。即使抹粉涂脂,仅晓争妍斗媚,又何知情之所钟耶?”挹香道:“兄差矣,夫秦楼楚馆,虽属无情,然金枝玉叶、士族官商有情者,沦落非乏其人,第须具青眼而择之,其中岂无佳丽?况歌衫舞扇,前代有贵为后妃者也。如绿珠奋报主之身,红拂具识人之眼,梁夫人勋垂史册,柳如是志夺须眉,固无论矣。即马湘兰之喜近名流,李香君之力排阉党,风雅卓识,高出一筹。然则章台之矫矫,不大联于深闺之碌碌者乎?又况梨涡 [梨涡——女子面颊上的酒窝。] 蕴藉,樊素 [樊素——唐代女伎名。善舞。] 风流;过虎丘而吊真娘,寓钱塘而怀苏小,胥属文人墨士,眷恋多情之事也,兄何轻视若斯耶?”仲英语塞。拜林道:“吾弟既必欲一行,我等亦不敢扫兴,但到何处去寻访春光呢?”挹香道:“兄不闻干将坊中,章幼卿才技双全,艳名久著?弟未曾一见,何不乘兴而去?”拜林称善。于是三人偕往。
甫入门,早有人通报,即请入室。见其高堂大厦,书舫珠帘,花木扶疏,雕栏缭绕。暂入座,有丽者姗姗至,道:“家主请公子内书房叙话。”三人偕之行,曲折回廊,绰有大家模范。俄闻异香一阵,别开洞天,室中陈设愈雅:上悬一额曰“集红轩”,正中挂一幅名人画的“寒江独钓图”,两旁朱砂小对,四面挂几幅名人题咏。炉烟袅袅,篆拂瑶窗;珠箔沉沉,帘垂银线。三人正观时,见两垂髫捧茶出,谛视之,肌理细腻,风雅宜人。又非俄顷,引导者爰启朱唇诘姓氏,三人一一答之。拜林道:“仆等闻贵小姐芳名,如雷贯耳,倾慕久深,屡欲瞻仰仙姿,犹恐鄙陋无文,莫由晋谒。今幸这位金公子说起,故不揣冒昧,斋沐 [斋沐——斋戒沐浴。] 而来。倘蒙不弃,许觐兰仪,则镜阁妆台,尽可容生等一侍也。”婢道:“公子贵人,说哪里话来。但我家小姐晨妆未罢,未识贵公子能稍等否?”拜林道:“不妨。”婢乃辞去。
又片时,忽听环佩珊珊,香风馥馥,四侍女扶幼聊出,至集红轩。红羞翠怯,矫靥 [靥(yè)——酒窝。] 含春,身穿时花绣袄,低束罗裙。貌如仙子,腰似小蛮,莲瓣双钩,纤不盈掬。上前与三人见礼,各叙姓名,然后道:“妾风尘陋质,貌乏葑菲 [葑(fēng)菲——指蔓菁之类的菜。后用作有一德可取的谦词。] ,怎敢劳贵公子殷殷垂顾?”挹香道:“佳人难得震耳芳名,今蒙芳卿不弃,许见阶前,不胜侥幸。并知芳卿研穷翰墨,酷爱诗词,佳作唱和,往来必广,未识可能拜通一二否?”幼卿道:“妾沦落烟花,确是性耽吟咏,故常蒙时流惠施藻句,时逢闺秀荣赐瑶章。妾虽酬答有诗,恐取出必遭贵公子窃笑也。”拜林道:“儒林多陈腐之言,不堪悦目。苟有香奁 [奁(lián)——古代妇女用的镜匣。] 白雪,彤管阳春,仆等视之不啻性命,望之胜于云霓,乞芳卿赐我侪一读,何异百朋之锡 [百朋之锡——朋,古货币之单位。百朋言其多。锡同赐。] ?”幼卿道:“既蒙君子见爱,妾何敢藏拙?尚望勿笑乃幸。”遂命侍儿往取。未片刻,即携以出,上书“素芬集”,即示三人。中有《虎阜题壁》、《苏台怀古》、《牡丹八咏》,皆清丽芊绵 [芊(qiān)绵——草木茂密繁盛。] 之作。读到《感怀》一绝云:
年来飘泊混风尘, 狼藉烟花命不辰。
佛纵有情怜浩劫, 三生孽债亦前因。
三人阅毕,幼卿又出《莲花合掌图》求题,拜林乃题四绝以赠之云:
卿本瑶台小谪仙, 天涯沦落有谁怜。
偶然解脱拈花谛, 一笑皈依座上莲。
其 二
绝代风流证夙因, 莲花偶现掌中身。
瑶池姊妹应相忆, 遍召蟠桃少一人。
其 三
纵不香甜与玉温, 衔珠鹦鹉已销魂。
愿为童子从傍侍, 合掌莲台拜世尊。
其 四
杏黄衫子凤头鞋, 罗袜青裙八宝钗。
自是画工描得好, 分明丰致较前佳。
拜林题毕,挹香也赠诗一首云:
一曲坊歌子细听, 凭谁慧眼早含青?
桃花带雨千般艳, 柳絮随风几度经。
心性自然饶妩媚, 腰肢谁与斗娉婷 [娉(pīng)婷——形容女子的姿态美。] ?
痴情愿作司香尉, 保护幽芳永系铃。
嗣后开筵款洽,曲尽绸缪,酒阑 [阑——残尽,晚。] 后,方才相别。挹香素性多情,已觉蛮蛮,正所谓:
月地花天留客醉,红情绿意惹人迷。
不知以后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