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挹香也把爱卿的《问梅》一看,果然比众姐妹更加别出心裁,心中十分欢喜。俄而又见两个美人也来交卷,却是陆丽仙、章幼卿。挹香立起来,接了诗笺,细细一看,见上写着:
傍 水 梅 媚香楼主人陆丽仙稿
一枝开傍水之涯, 寂寞清溪避世哗。
倒影川流空色相, 侧身天地傲名花。
横斜老干争凡卉, 冷淡奇葩异绛霞。
明月小桥人静后, 暗香浮动到渔家。
红 梅 锡山旧侣章幼卿草
一枝冷艳斗精神, 几使渔郎误问津。
砥节欲猜持拂女, 占魁还讶点头人。
娇添杏靥三分晕, 态异桃花万种春。
东阁而今开烂漫, 珊瑚树树作芳邻。
挹香看罢,见众美人陆续而来。挹香俱细细地展看,见上写着:
落 梅 风尘偶谪人陆丽春草
关情连日落花红, 多少春归一夕中。
玉树歌残愁莫遏, 红霞舞尽色全空。
沾泥心事孤芳品, 流水年华冷淡衷。
处士山林休问信, 美人今已嫁东风。
忆 梅 秋水词人何雅仙稿
管领群芳君独尊, 经年一别暗销魂。
诸番宛转寻孤岭, 几日徘徊到小园。
有约东风葩尚酝, 关心春信梦无痕。
一枝它日先传腊, 报到园丁笑语喧。
寻 梅 栖霞小隐胡素玉草
瑶台乍报返仙姬, 好买醇醪泛玉卮。
扶杖踏残三径雪, 跨驴吟遍一村诗。
携壶挈榼游初到, 越岭穿山意欲痴。
芳讯幽林如探得, 折来供养瞻瓶宜。
折 梅 醉月山人褚爱芳求是草
策驴灞岸不须猜, 芳讯冲寒已早开。
名士雪中添宛转, 美人林下更徘徊。
露粘玉瓣香盈手, 春压铜瓶粉作堆。
此日陇头如遇使, 一枝好寄故乡来。
寒 梅 一碧女史陆绮云稿
谁从冷处着精神, 疏影凄然欲泄真。
色到清严方绝俗, 香兼惨淡愈宜人。
北风山外初抟雪, 南玉枝头迥绝尘。
莫为闭藏无妙用, 寒威彻骨为催春。
簪 梅 传春使者谢慧琼草
一春憔悴为花忙, 今日奇葩助晓妆。
约鬓嫩红娇欲语, 欹鬟轻晕蕊含芳。
清癯顾影同卿瘦, 冷淡传春惹客狂。
膏沐玉人添雅韵, 生香活色费评量。
盆 梅 浣春居主人胡碧珠稿
不与孤山鹤共俦 [俦(chóu)——伴侣。] , 小斋供养足清幽。
盆池藻暖香初逗, 钵雨泥松春渐留。
顾我无心歌艳曲, 愿君有梦到罗浮。
青枝绿叶频频护, 待到花时契更投。
对 梅 爱雏女史朱素卿草
霜天月夜独精神, 相狎相亲有夙因。
美酒一尊酬冷况, 新诗几句动幽人。
临汝风格清癯甚, 索笑情怀旖旎真。
心契孤山谁与共, 天然气谊好相亲。
孤 山 梅 霞凝阁主人方素芝稿
一番花事韵清幽, 有客寻芳到古邱。
枝上狂蜂飞宛转, 林间小鸟语啁啾。
春归庾岭鹃啼血, 梦醒罗浮鹤共俦。
人世繁华何足羡, 好扶竹杖赋优游。
挹香看到素芝诗十分惨切,替她暗暗慨叹了一回。数之,已有二十七首了,唯吴慧卿、蒋绛仙未曾交卷。正说间,见那首月洞中,二人冉冉而来,挹香接诗一看,乃是:
未 开 梅 佩秋居主人吴慧卿草
东风待嫁尚含葩, 缟女髫年 [髫(tiáo)年——童年。] 未有家。
底事琼姿犹酝酿, 关心芳信渐繁华。
肌如梨蕊将经雨, 态似桃花欲吐霞。
端整新醅东阁里, 明朝延赏兴应赊。
庭 梅 翠琅闲人蒋绛仙初稿
相对幽芳契早投, 如卿标格几生修。
草堂春到花能笑, 茅舍诗成韵欲流。
愿与一帘明月伴, 不随三径暗香浮。
开樽莫负良辰去, 何逊吟怀未肯休。
挹香道:“如今诗齐了,待我评来。通篇看来,各人有各人佳句。今日公评,众位姐妹莫怪为幸。”大家都说道:“不错,自然从公而论。”挹香道:“我看《问梅》第一,《傍水梅》第二,《绿萼梅》第三,《瓶梅》第四,《赠梅》第五,《梦梅》第六,《咏梅》第七,《探梅》第八,《簪梅》第九,《栽梅》第十,《伴梅》第十一,《寻梅》第十二。余者胜场各擅,众姐以为何如?”大家多称公极。爱卿道:“只恐香弟弟谬赞,乱评了。”众美道:“评得很是。”琴音道:“‘同梦可容高士伴’这七字出自天然,使梅花无言可对。”婉卿道:“爱姐姐真个厉害,拿这句话问他,不顾他不好意思的么?”说着,大家都笑。挹香道:“如今我来做《评梅》了。”于是便挥做成一首。其诗云:
果然无雪不精神, 竟比袁安 [袁安——东汉人,历任多种官职,不避权贵,以治政严明著称。] 耐性真。
傲骨何妨资月旦, 仙姿讵碍论花晨。
灞桥端合停鞭访, 苔石宜教点笔频。
倘得斡旋天地手, 要分三十六宫春。
爱卿与众美读了挹香这首《评梅》,不胜击节大赞道:“弸中彪外,雄健浑成,妙语环生,风流雅赏!”爱卿又细细一诵,喟然叹曰:“此诗在我们三十人之上,真可谓‘天下才一石,子建独得八斗’。此君笔底真个厉害也!”说罢,复又饮酒,直到谯楼二鼓,挹香与众美人始各散归。
流光如箭,忽又春暮。那日挹香至留香阁,见爱卿粉腮凝泪,姣面含愁,甚属难解,遂婉诘之。爱卿涔涔泣下,不发一言。忽见案头有高粱一瓯 [瓯(ōu)——盆盂一类的瓦器。] ,爱卿取而狂饮。挹香素知爱卿素不善曲蘖 [蘖(nìe)——疑为糵之误,糵为酿酒的曲。] ,心益疑甚,又诘之。爱卿唯云:“为抑郁故饮耳。”挹香见言语支吾,愈加着急,便夺去酒杯询婢媪,始知与假母反目,已哭了竟日。挹香熟思之,兼知爱卿固执,恐有他变,盘诘之,爱卿竟秘而不言。挹香遂踘跽于爱卿身畔,请其说,爱卿仍不肯言。挹香见她面色泛青,牙关咬紧,珠泪涔涔,向床中睡下,连忙立起来,陪她睡下,再四盘诘,见她蒙眬睡去。挹香见事愈奇异,附耳急唤,又在她面上一试,已无温气,鼻际忽冲出一阵阿芙蓉膏气来。挹香惊绝,便大哭道:“好姐姐,你为什么要寻短见?好姐姐,你若寻了短见,我金挹香也不要活了!”擗踊 [擗踊——古代丧礼中搥胸顿足,以表悲痛。] 大哭,惊了假母、侍儿都来动问。
挹香道:“你们这般没良心的禽兽,终日与她淘气,如今要寻死路了,你们还不管账么?”大家听了,惊得手足无措。挹香告诉了服阿芙蓉膏之语,命众人往各处去取解救药来。挹香便用力扶起爱卿,要她开口,她哪里会开,遂以牙箸撬开了口,将指揠起上腭,细向里边一望,见无数烟灰滋粘在咽喉之下。挹香也顾不得了,自探舌尖入内,卷了三四钱烟灰出来,复以手指蘸水洗之。爱卿见挹香救她,复将牙关合紧,将挹香两指咬碎。挹香忍着痛道:“爱姐姐,你便将我指咬掉,我金挹香只要你活,决不畏疼而缩手的。”说着,见侍儿取了些金鱼浆、广东丸来,灌与她吃,爱卿哪里肯吃,挹香看了这般光景,不觉又哭起来,乃道:“好姐姐,你看我金挹香面上,也该怜我些儿,回心才是。你若执性,我也陪你死了吧。”说罢,复命侍儿灌药。一时,你灌我救,爱卿倒醒了些,无如原不呕吐,但姣啼流泪而已。
挹香见事不妙,便对侍儿道:“你们去取些洋油来。”侍儿依命,取了奉与挹香。挹香便将左手三指沾了些洋油,送入爱卿口里。这油气味难闻,食之必呕,过多了,又要呕吐不止,至呛肺胃,故用三个指儿沾了一些,洒向口中。说也奇怪,见爱卿头摇几摇,腹中一响,忍不住大吐起来,阿芙蓉膏顷刻吐尽。挹香心稍安,替她覆了锦被。夜已深,挹香在房中照应一切。到五更时分,爱卿方才复原,挹香之心始定。正是:
生是多情客, 为花担尽愁。
不知以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