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挹香被鬼卒扯了,行走了一回,远远望见宫殿巍然,及至近前,见一座牌坊,上写“生死关头”四个大字。行至殿上,见居中端坐一位垂旒 [旒(liú)——古代帝王礼帽前后的玉串。] 王者,两旁马面牛头,果然威灵显赫。鬼卒带了挹香上殿,交差道:“长洲金挹香勾到了。”那王者便怒道:“为何逾限而至?”吩咐阶下看杖伺候。挹香见鬼卒要受责了,曾许为说情的,连忙趋步上前,打了一恭道:“因我家事未了,是我叫他等了几天,以致逾期而至,伏望不要责他。”
冥君见挹香一介儒流,谦谦有礼,便问道:“你是常州府金益乡么?”挹香又打一拱道:“我乃苏州府长洲县金挹香,非常州府金益乡也。”冥君听了,便唤鬼卒问道:“金益乡,——你从哪里勾来的?”鬼卒禀道:“奉差往苏州长洲县,查明土地,然后勾来的。”冥君拍案大怒道:“叫你常州府去勾金益乡,为何往长洲县,勾了这金挹香来?”鬼卒听了,吓得面如土色,叩头如捣蒜一般,伏地哀求。冥君便命判官细查生死簿。不一时,来回复道:“金挹香乃月老祠金童,因为与玉女思凡,故上帝怒谪下界,寿元尚久。”冥君又问道:“如此可能还阳的了?”判官奏道:“人死一天,脾肺已溃,不能还阳的了。”冥君听了,十分大怒,便命将二鬼卒重责一百板,革去差役,罚入地狱。复修成一札,另差两个鬼卒,送挹香到月老祠去,候吴大仙定夺。
挹香至此方知被鬼卒误勾,便拜别了冥君,随了鬼卒而行,心里想道:“我被鬼卒误勾至此,如今送我到吴大仙处,不知可能重回故里,再见父母妻孥的了?”一面想,一面随了鬼卒而行,早到奈何桥畔。挹香望见,讶道:“阳世传说奈何桥峻险非凡,至此方知不谬。”便问道:“我们可要从那桥上走的?”鬼卒道:“凶男恶妇方走此桥,我们另有路走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,待我去看。”便同鬼卒往桥边一望,只见下边血浪滔滔,许多妇女在河中,随波逐浪地求救。挹香看了,倒有些不忍,便问道:“阴间为什么用此极刑?”鬼卒道:“这是他自作自受,你也不要去怜他。”挹香道:“这些妇人犯着何罪?至受此苦?”鬼卒道:“有的忤逆翁姑,有的欺凌夫婿,有的桑间濮上触怒神祗,有的以污秽之物亵渎三光,死后多要入此池中受苦。”挹香听了这一番话,十分嗟叹,也不要看了,又随鬼卒而行。
至一项仙桥,却是十分开阔,见居中一亭,有许多人在那边,挹香近前一看,见众人拥着一个女子,在那里洗剥衣服。顷刻,身上剥得赤条条,一无所有。挹香见了,忽然大怒道:“阴间如此无礼的!为何好端端将人家女子剥得如此地位?”鬼卒道:“此名剥衣亭。凡妇人阳间不孝父母,都要剥下衣服,令她改头换面去为畜类。”鬼卒一面说时,见那女子趴在地上,一鬼将一张羔羊皮替她披上。俄顷,人头畜体,啼哭哀哀。又一鬼将一个铁铸羊面印子,往那女子面上一印,只听得几声羊叫,面目已非。挹香看了,嗟叹了一回,怪她阳间为什么如此行为,以致阴司受苦。
俄而又至六道轮回之所,见也有的紫袍纱帽,也有的甲胄戎装,又有全身缟素的妇人。挹香看罢,不觉凄然泪下,想道:“我家中五位美人,可怜她寡鹄孤鸾,形单影只,与她们无异。”又见许多鳏独之人,孑孑无依,许多黄口小儿,呱呱啼泣,挹香叹道:“鳏寡孤独,怪不得文王发政施仁,而先以先穷民为急务也。”又见一处聚虎豹猪羊,一处聚鼋 [鼋(yuán)——动物名,鳖科。] 鼍 [鼍(tuó)——动物名,俗称“猪婆龙”。] 蛟龙,又一处都是鸡鹅鸟雀,又一处却是蚊蚋蚓蝇,胎湿卵化,布满其中。挹香看罢,十分惊畏。鬼卒道:“不要看了,且去请了吴大仙定夺,或往阳间,或居阴府,依旧要由此经过的,再来游玩罢。”说着,扯了挹香,一路而行。
也不知走了许多崎岖险路,过了许多峻岭荒山,方到一个所在,清凉悦目,异草名花,非是尘沙拂面、惨雨凄风之境了。挹香谛视之,觉似曾经过一般。又随之行不数里,见屋舍俨然,近前视之,却像一所庙宇的样子。挹香入庙,见匾上书“有女如云”四个大字,蓦然惊讶道:“我记得阳间曾经梦游此境,为什么如今又到这里来了?”问道:“这可是月老祠么?”鬼卒点头称是。
正说间,忽见一个垂髫童子出来,对挹香一看,便说道:“故人无恙,可还认识五年前的童子否?”挹香连忙一揖道:“久阔多年,时深企念,有什么不认得?如今我被鬼卒误勾,冥君以我阳寿未终,不能回阳,所以特来此地,求院主裁夺的。”说罢,叫鬼卒将冥君信札呈与童子。童子道:“今日幸院主在,你们等一等,待我去通报。”挹香大喜,欲往几处去看看美人,恐遭院主呵责,不敢擅自行动。未片刻,童子出道:“院主传见。”挹香即随童子行过了许多仙境,觉都认识的,直至走了一回,方才不熟。
不一时,又至一个所在,上书“清虚中院”,童子导之入。挹香侧目而视,见中间坐着一位老者,童颜鹤发,道貌清奇,两旁立着许多使者,甚是威赫。挹香便兢兢上前道:“弟子金挹香叩见。”说着,便双膝跪下。又说道:“金某幼采芹香,得邀鹗荐 [鹗(è)荐——指推荐有才能的人。] ,在家侍奉椿萱,怡颜绕膝。不料昨日被鬼卒误勾,冥君因我阳寿未终,送我至此。欲求院主裁夺,恩放我金某还阳,家庭重叙,恩德难忘。”院主听罢,命使者册上查来。
顷刻间,册子查明,呈与院主。院主便问道:“你家中共有几人?”挹香心中想道:“你也不必查了,你的册子,我五年前早已偷觑,‘三十六宫春一色,爱卿卿爱最相怜。’背多背得出了。”便答道:“弟子家有二亲一妻四妾,正室钮氏。”院主又问道:“除外认识几人?”挹香道:“本来有三十六人认识,如今娶了四位,又分别了一位,现剩三十一个人了。”院主听了道:“不错。你本是我座下的金童,因与玉女思凡,故谪向凡间,尚有数十年尘缘未尽。虽则凡胎已溃,我当赐汝仙丹,尚可回世。”挹香听了,十分欢喜,便口称旧主,拜谢了一番。院主便命童儿往丹炉中取了一颗“梅花起死返魂丹”,与挹香吃了,又嘱道:“凡事正身立德,日后好重登仙界。不要作福行骄,致遭地狱之苦。只此数言,牢牢记着。你可同鬼卒仙童一同去罢。”
挹香连忙叩谢,随了童子来寻鬼卒。因吃了那粒仙丹,觉得精神强壮,步履轻松,心中快活可以还阳,便问童子道:“此时有什么时候了?”童子道:“将及巳 [巳(sì)——旧式计时法指上午九时到十一时的时间。] 牌。”挹香道:“时候尚早,且去游玩片刻,这里是难得来的。”于是扯了一童一卒,遍历名山,所见者尽是奇花瑶草,所闻者尽是虎啸龙吟。清游良久,挹香道:“我们可要再到冥间,然后还阳?”鬼卒道:“这是必须要的。你虽奉吴大仙命,必须要转轮王处禀过,然后好回阳世。”挹香道:“去是不妨,倒是崎岖难涉。”仙童道:“这倒不消虑得,你合着眼,我来助你。”挹香大喜,遂合了眼。顷刻,风涛声耳边澎湃,此身飘荡如飞。俄而声息,童子道:“如今不妨启目。”挹香睁眼一看,依旧阴风惨惨,鬼哭神号,仍至黄泉路上了,大喜道:“如此之速,怪不道仙家有趣!”
行至一个宫殿,见上书“赏善罚恶”四个金字,入门,又有一竖额曰“十殿转轮王”,两旁挂着一副楹联道:
在阴司中,唯有恶人受苦;
到阳间去,做些好事为宜。
进殿,见居中坐着一位冥君,十分严肃,判官小鬼站立两旁,廊下又有楹联道:
你来了么,恶事几端须直说;
我秉公者,善人此地不轻亏。
看罢,点头暗记,又见冥君在那里判发投生之案,一件件的批发。又见批到一情案,一男一女都是婴孩,男者发投杭州沈氏为子,女者发投湖州李氏为女,日后却有一番情案。那一对婴孩便谢了恩,两个人勾了颈儿,一路上喃喃地说话,两小无猜,居然情种。挹香倒不觉好笑起来。见他们去了,冥君案也判完,鬼卒上前禀明还阳之事,冥君批准。鬼卒又同挹香各处游玩不表。
却说阳间,金宅已弄得哭声震天,悲呼抢地,连那婢媪丫头、管家童仆等都一齐洒泪。盖金大少爷平日御下有恩,十分循理,如今殁了,无一个下人不惋惜,无一个下人不垂泪。铁山夫妇与爱卿等更加悲切。到了明日,一样照长子之礼成丧。顷刻间,府县各官都来祭吊,盖一榜秋魁,官绅们尽皆敬重。其时孝帏中一妻四妾,娇滴滴大放悲声,旁人亦为之凄婉。正所谓:
万斛愁肠万斛泪,一声夫主一声天。
到了辰牌时候,忽报三十一位美人都来吊祭,爱卿接入孝帏,一同伴尸痛哭。
要知怎样还阳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