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挹香住在张宅,朝夕与小山饮酒论诗,十分合意。时光迅速,十三日,张宅门前悬灯结彩,亲友俱来庆贺,挹香也与姑丈、姑母拜寿,开觞款客,足足忙了三天。然后寿事完毕,小山便约了挹香,去访那有名的才妓。挹香甚喜,即更换了鲜新衣服,与小山同往。未里许,早至竹卿家。有人迎接,进去坐了一回,然后进内厅与竹卿相见。
原来这竹卿乃是一个大家闺阃,继因水火刀兵,兼之又失怙恃 [怙(hù)恃——父母的代称。] ,致遭沦落。素性聪慧,诗词歌赋,无一不出人头地,以故才人墨士踵门者,交相错也。然为人幽静,身价自高,凡遇客来客去,彼俱淡漠自安。虽身混歌台舞榭,而心无送旧迎新。
挹香与小山入室,见竹卿缓缓相迎。入座后,侍儿即献茶。茶毕,竹卿微启朱唇,询问姓氏。挹香见她一团雅态,万种温柔,心已钦羡,乃细述姓氏,然后道:“仆等久慕芳卿才思压人,故不惮迢迢百里,特来晋谒仙姝。今蒙不以刍尧见弃,而以蓬岛相亲,不胜幸甚?”竹卿道:“贱妾风尘弱质,自惭受辱泥涂,虽曰粗识之无,何敢望雅人怀抱?今日贵人枉顾蓬门,不胜侥幸。”于是偕二人至一书舍中。商彝周鼎,位置妥贴,两旁挂着许多名人投赠。又有一副楹联道:
明月二分萦好梦, 灵犀一点逗芳心。
挹香观玩了一番,又见窗前堆着许多诗集,启视之,皆竹卿所作骈体诗词。其中佳句,如《山居杂咏》云:“偶然小憩听泉涌,暂学忘机看鸟飞。”又如《春闺》云:“鹦鹉不知人意懒,帘前几度唤梳头。”又如《画龙》云:“龙不画全身,身在云深处。两睛点炯然,何日始飞去。”其《咏笔》云:“管城春色艳,花向梦中开。一入文人手,经天纬地来。”最妙。其蕴藉处有《咏早起》一首云:“起视天犹早,何须唤侍儿。云鬟梳也未,洗手读毛诗 [毛诗——汉代“诗经”的古文学派。] 。”其深意处有词两句云:“病是愁根,愁是叶,叶是双眉。”其余皆俊逸清新,目不暇接。挹香看了,大赞道:“芳卿雅人深致,道韫 [韫——蕴藏、包藏。] 奇才,吾辈须眉真堪愧杀。”竹卿笑答道:“妾乡僻无知,所学讴吟,无非渔歌牧唱,何敢当公子谬赞?”于是在书室中谈谈说说。
天色已晚,竹卿命侍儿端整酒肴,请二人饮酒。席上论诗讲赋,极尽绸缪,杯盘狼藉,履舄 [舄(xì)——鞋。] 交错。饮毕已有二鼓,彼此有些醉意,小山扶醉归,而挹香独留也。
竹卿初会挹香,意殊磊落,及小山归后,更执烛引挹香至卧房,略叙片言,即伪醉而假寐。挹香彷徨室内,见其布置精洁,雅净无伦,壁间悬一古琴,不觉触动素怀,思一奏其技,又恐惊其清梦。屏思枯坐,夜已将深。少顷,见竹卿已醒,试问道:“美哉睡乎?”竹卿不答,从容对镜,理鬓讫,添香于炉,向壁上取琴,默坐抚之。觉凄凄切切,哀怨动人,如浔扬江头之调,挹香不觉泪下。竹卿见挹香如此,罢弹问曰:“君亦能此乎?何所感之深耶?”挹香道:“卿以此寓沦落之感,仆纵非白江州,然入耳惊心,能不悲从中来耶?”竹卿默然久之,谓挹香道:“试更为君弹一曲,可乎?”挹香曰:“可。”于是重理旧弦,别翻新调,如莺语之间关,如流泉之幽咽。挹香倾耳听之,愈加感叹道:“伯牙子期,千载难逢!卿弹此高山流水之操,而以知音许我,我何敢当!卿真青楼中之伯牙也!”竹卿至此始有喜色,与挹香剪烛清谈。两情恳挚,东方既白,亦无暇作巫山之梦矣。即辞归至张家,与小山谈昨宵事,小山十分钦慕。挹香从此系念芳洲,萦思香草,几将废寝辍眠。
一日与小山在书馆中,忽家人来报云:“东巷王竹卿家遣人在外。”挹香命进,方知其使送来瑶琴一张、翠玦两方,执扇一柄是竹卿亲手所书近作。挹香大喜,遂收而谢之。思作琼瑶报,即往各处购得紫竹箫一支、汉玉连环一事、自绘梅花帐颜一幅、橄榄核船一事,共四色。其橄榄核船雕刻精致:中舱客四人,二人在后,一摇橹,一扭浜,窗棂皆可开合,眉目如画。外用退光漆盒,如药制橄榄形,红丝结络,可以佩身。购全,遂亲携至竹卿家道:“明珰翠羽,卿自有之,仆亦不敢以此俗物混卿雅赏。些须微物,虽不足贵,然亦非寻常绣阁所能解识者,风雅如卿,当留作红闺雅伴。”竹卿欣然道:“妾以沦落风尘,君独不视为章台 [章台——妓院等地的代称。] 柳,而宠异如此。妾当悬佩于身,不啻太真之金钗钿盒矣!”嗣后往来愈密,耗日于雨窟云巢之内, 殢 [(tì)——困扰;纠缠不清。] 人于鹣 [鹣(jiān)——比翼鸟。] 交鲽 [鲽(dié)——比目鱼。] 合之时,不知不觉将有一月有余。
忽吴中信来,促挹香归,挹香不得已往别竹卿,并劝其保重身子。竹卿亦叮嘱再三,并约何时再会。挹香以来年杏花时再续前缘,并劝放开慧眼,早择从良,毋使鄙人多恨。言讫,大家泪如雨下,挽手牵裾,有无限牢骚之态。俄而,家人又来催促,不得已道:“保重,小心,我去也。”仓皇酸鼻而行。竹卿没奈何,送至门前,不觉十分凄婉。正所谓:
流泪眼观流泪眼, 断肠人对断肠人。
当下挹香匆匆回至张家,拜辞姑丈、姑母,又别了表兄、表妹,自然也有一番分离的说话,不必细表。挹香带了金寿同下归舟,按下不表。
再说吴中众美人自从挹香青浦去后,十余天不晤,挂念十分,也有嘱人探听的,也有往月素家问信的。一日,林婉卿到月素家来,问起挹香信息,月素告以常久不来。恰好月娟有座,答道:“他必又遇了一个比我们好的人在那里,所以得新忘旧,不来看我们了。”月素道:“他这个人不是这般薄幸的,你不要冤着他。”月娟冷笑道:“你们太忠厚了!看他这个人,最会见张说李。在我处,说你二人的不好,在你们面前,只怕又要说我不好了。”月素笑说道:“他倒从没有说过你。”婉卿听了,便有些疑心,乃问道:“说我们什么?”月娟笑说道:“他既没有什么说我,也没有什么说你,方才我同你们玩玩。”正说间,忽报拜林来,月素回愁作喜,即请进内,问及细底,方知挹香往青浦拜寿去了,方始各各放心。
却说挹香是日已归,拜见双亲,说了一番青浦的话儿。时逢中秋佳节,往各处亲友家去了一回,至半路,恰遇拜林由月素家归。拜林告以众美悬念之语。挹香遂往月素家,并见月娟,谈了一种离情,又命侍儿往各美人家知会。不一时,众美俱来问候。挹香问月素道:“今日小生至此,又蒙众芳卿枉顾,又是团圆佳节,接风之酒,卿其为我治乎?”月素道:“毋庸费心,我已吩咐过了。”挹香大喜,乃与众美人细倾积愫,并说遇着竹卿一事。月娟道:“如何?被我猜着了。”挹香不解,众美人俱道:“这是他天性风流,又如此多情,宜乎时多奇遇。痴郎何艳福若此耶?”挹香道:“此乃蒙众姐妹怜我狂生,故得时亲芳泽,虽曰‘修来艳福’,其实邀众芳卿青眼所顾耳。”大家说笑了一回,然后入席饮酒。开窗对月,果然琼楼绚彩,银汉腾辉,好佳景也!直饮到宵漏 [漏——古代滴水计时的仪器。] 沉沉,众美人方才辞去。
婉卿目视月素,笑谓挹香道:“今宵人月两圆,佳期无负,愚姐告辞了。”月素又送了婉卿归去,然后再与挹香饮酒赏月。挹香谓月素道:“子兮!子兮!如此良夜何!不可无诗。我为首倡,卿为我和,可好?”月素道:“中秋对月之题,前人颇多作者,极难出色。前日你们林哥哥到来,把一套《色空曲》的南调与我看,填得十分感慨,乃是由盛至衰,因色成空之意。如今我已歌熟了,可要我来唱与你听听吧?”挹香听了道:“好,好,好。我来品箫相和,何如?”于是,挹香去取了月素的那支心爱箫儿,又斟了一杯酒,递与月素吃了。然后,月素轻启朱唇,呖呖莺声地唱道:
《色空曲南调》
〔忆秦娥〕黄尘荡江山,依旧开清朗。开清朗,却怜三月,莺花无恙。
〔黄莺儿〕处处罨垂杨,春风翡翠香。笙歌十里烟波舫,红楼绮窗,帘钩自忙。勾留吾辈寻花,想觅鸳鸯。歌台舞榭,无梦不襄王。
〔簇锦林〕丰神媚,竞艳妆,忒温存,傍玉郎。云情雨意魂儿漾,怎不满怀欢畅。凤求凰,盟山誓海,地久与天长。
〔琥珀猫儿坠〕芙蓉锦帐,恩爱甚荒唐。转瞬红颜付北邙 [北邙(máng)——山名,在河南洛阳。] ,生前枉诩貌无双。堪伤一代风流,总付黄粱。
〔尾声〕回思画舫春波荡,十里胭脂水亦香,到底终归空色相。
月素唱完了,挹香停了箫,谓月素道:“此曲甚佳,惜乎太多感慨。我们饮酒吧。”于是又斟了一杯酒,递与月素。月素道:“我醉已极。我来做个令,你猜猜吧。”挹香道:“却是怎样的猜法?”月素笑了笑,去取了一副骰子,将一只盆子、一只杯儿背了挹香,将骰子摆在里面,说道:“这个乃是老令:这盆子内摆着骰子,骰子乃摆成一个式样,或分相,或不同,或五子,或全色,用古诗一句,令人猜想。如今,吾已摆着一个式儿在内,我说句古诗,你且猜一猜看。”挹香道:“好。”月素便说道:“一色杏花红十里。”挹香听了,便暗暗地想了一会儿,却是难测,便斟了一杯酒饮了,又想了一回,乃道:“莫不是二五子四点么?”月素拍手道:“不错,不错。”挹香笑道:“此令好,名它为同心令。”月素道:“这却何故?”挹香道:“妹妹方才有了这句诗,做成此令。我听了此诗,猜出内中摆法。你想,若不是同心,岂非就猜不着了?幸得我与妹妹本来具有同心,所以不难索解。”月素听了,点头称是。
挹香道:“如今我来摆了。”于是也将盆儿与骰子取了,背了月素,顷刻摆成一式,把盆儿移向桌上,便念古诗一句道:“半是梅花半雪花。”月素听了,想了一想道:“莫不是么五分相么?”挹香道:“一些不差。妹妹真慧人也!我们再来猜两个可好?”于是,月素又摆了一式,复念古诗一句道:“十八学士登瀛洲。”挹香听了,又想了一想,便道:“有了,内中定是全三色子。”月素道:“一些不错。如今你摆吧。”于是挹香神出鬼没地摆了一式,便道:“雪飞六出。”月素道:“一定是么五子六点了。”挹香便将杯子起了,斟了一杯酒道:“妹妹输了。”月素细细一看,却是一个全么色子,便大赞道:“摆得好!摆得好!真个匪夷所思,出人意外。”便饮了挹香那杯酒,又斟了一杯,递与挹香道:“饮了这杯团圆酒,我们好散席了。”挹香点头大喜,就一饮而尽。
月素娇痴万种,醉态十分,将首拜在挹香怀内。挹香见她玉山将颓,已有十分醉意,甚是爱惜,即扶她上床安睡。自己又赏了一回月,饮了一回酒,始命侍儿收拾了残肴,端整了香茗,然后入帏而睡。看见月素鼾声正浓,挹香轻轻地唤了几声,月素方醒。挹香便斟了一杯茶,递与月素吃了,然后亦睡。
到了明日,二人起身,挹香谓月素道:“昨日妹妹醉矣,今日可安适否?”月素道:“多是你不好,如今宿酲 [酲(chéng)——喝醉了神志不清。] 未醒,疲倦不堪。”挹香道:“妹妹自己醉了,倒怪我不好。”说着,命侍儿取醒酒汤与月素吃了,然后二人梳洗吃点。又谈论了一回,挹香始归。
时光易过,秋去冬来,转盼间又是新年景象,家家锣鼓,处处笙歌。自从元旦日起至灯节止,这几天,挹香无日不在众美家取乐,花间蹀躞 [蹀躞(diéxiè)——小步走路。] ,爱彼绿珠;月下绸缪,怜他碧玉。甚至应接不暇,万分踯躅 [踯躅(zhízhú)——徘徊。] 。即众朋友亦羡慕他非凡艳福。
一瞬元宵佳节。星桥铁锁开,人游不夜之城;火树银花合,客入众香之国。挹香约了姚、叶、邹三人,步月赏灯,沿街观玩。士女云集,都装束得十分华丽,望之如花山然。四人信步而行,早到了元妙观前,见各家店铺俱悬异样名灯,别具精致,能教龙马生辉,亦使群芳生色。又见流星花爆,不绝街前。至洙泗巷口,见游人无数,围在一家门内,四人询知为打谜事。挹香道:“我们去打几个可好?”于是一同进内,只见壁间悬着一灯,贴着无数谜条在上。也有人在那里抓耳凝思的,也有人在那里测度字面的,也有人在那里闭目搜寻的,也有人猜着,众人喝彩的,挨挨挤挤,热闹非凡。挹香见上边有:
《子谓伯鱼曰》一章。——打《四书》人名一。
挹香想了想,向做谜的说道:“这个可是‘告子’么?”那人道:“正是。”即在桌上取了一匣诗笺,送与挹香。又见有一谜云:
遥望山家正午炊。——打《红楼梦》人名一。
挹香笑了笑道:“这个想是‘岫烟’了。”那人道:“一些不错。”又赠了两支湖笔。众人见挹香如此捷才,大家称赞。挹香对拜林等说道:“他们又在那里贴出来了,你们也去打几个。”拜林点头称善,便走上前,看了一看,却是写的:
潘金莲嫌武大。——打《诗经》一句。
拜林看了这谜,笑谓挹香道:“这谜面倒古怪得极。”便凝神一想,便道:“莫非是‘不如叔也’么?”做谜的道:“正是。”即赠了花红。梦仙也上前一看,见上边又贴一个条儿出来,上写:
菊圃。——打《六才子》一句。
梦仙道:“这个明明是‘黄花地’了。”那人点点头道:“不错。”便赠了两锭徽墨。又贴了一个条子出来,见写着:
飞渡蓬莱我不惧。——打《红楼梦》一句。
仲英看见了,便向做谜的说道:“莫非是‘任凭弱水三千’么?”那人十分佩服,乃道:“不错,不错。”便送了花红。挹香赶紧道:“你们索性多贴几个出来,待我来多打几个。”那人果然贴了十个条子出来。挹香看了一回,不多时,尽皆打出。闲人多摇头大骇,做谜的更加钦羡。挹香笑嬉嬉道:“我们去吧,花红也不要了。”于是四人由宫巷而行至吉由巷内。
梦仙道:“挹香弟,你遨游花国,可晓得这里巷中有个名校书,你可知道?”挹香道:“哪一家?”梦仙道:“这人姓吴,名唤慧卿,才貌亦称双绝。更有一个绝色的侍儿,名唤小素。人极伶俐,貌极韶秀。其温柔庄重处,非他人可及。虽依身在烟花,而守身若太璞也,故年方二八,一朵名花犹未许蜂狂蝶醉。所以,往来的王孙公子,也有怜她的,也有爱她的,倒与主人家名可并著。”挹香听了,大为欢欣鼓舞,乃道“梦仙哥,此时回去尚早,可同我一访?”拜林接口道:“不错,不错。”乃挽手同到吴慧卿家来。慧卿接入。
挹香虽见惯美人,不甚介意,缘心注小素,反觉如呆人一般,不言不语。梦仙便命他们歌唱了一回。挹香不见小素出来,心甚怅怅,正念间,忽来一婢送茶,谛视之,丰姿绰约,态度端严。梦仙明知挹香不相识,又不好说明,乃佯对小素说道:“素妹妹,又要你费心了。”挹香方知就是她,于是和她谈论了一回,又旖旎了一回。说也奇怪,小素一见,便十分知己。挹香私谓小素道:“我此来非为尔主人而来,特为卿卿而来。今晚匆匆,不能畅叙。明日,我当独自一人,再来看你。”言讫,又与慧卿闲话了一回,又听她唱了几个小曲。然后梦仙付了几两银子,一同分别。
路上,挹香说及小素为人果然可爱,明日弟要与她细谈衷曲。梦仙道:“挹香弟如此多情,怪不得有多情人相遇。”一路谈谈说说。其时月色虽好,街上人迹渐稀,四人各自回家。挹香只因遇着小素,觉得十分羡慕,如有一件事挂在心头。挹香这一游,有分教:
含苞嫩蕊经蜂惜, 初露新芽引蝶痴。
未识挹香果去再会小素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