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挹香自从二十四日同拜林进京会试,先在保和殿复试,却考了一等三名,拜林亦列前茅。到了会考正场,正欲打点抡元,谁知路上受了些风寒,竟生起病来。挹香本来功名心淡泊,如今复过了试,也算交代了,便告病回吴。拜林命家人们留心一切。河梁送别,挹香驾舟而归,拜林依旧在京考试,吾且不提。
且说挹香一路上就地延医,服了几剂风寒药,渐渐复原。二十一日,舟抵吴中,登岸回家,禀知父母。铁山道:“功名迟速,是有其时,不可强求也。”重新替他延了医生,服了些补药。到了二月朔,挹香强健如初。
是日天气温和,出外闲步,迤逦而行,已至武雅仙家。进门不见雅仙,心中疑甚。入内遇假母,询其故,假母道:“自从老爷会试去后,腊月底来了一个洪大人,榜名匀金,却是新科状元。他从学宪任上回来,要娶一个绝色姬人到京作伴。见了我家雅仙女儿,十分情挚,彼此倾忱,愿出白银千两。老身要他二千两,他说什么,如此美人,不要说二千两,就是四千两也不为贵;但我此时因看她沦落花前,十分不忍,我本欲纳一姬人 [姬人——妾。] ,故而与你商量一千两银子。我也不算你女儿的身价,无非偿你数年抚养之意,你既不允,也就罢了。嗣后,我也不放在心。熟知停了三日,洪大人命家人来传语道:‘大人今日动身,特来邀你们小姐一别。’我想他们如此知己,又不好故拂其情,只得命女儿码头上去。谁知去了良久,家人又来传语道:‘你们小姐,大人带往京中去了。白银千两即便送来,不食前言,特来告尔。’”
挹香道:“有这等事么?”假母道:“老身一闻此信,连忙赶至码头,已人舟俱杳。无计可施,只得回来。如今老爷要会女儿,没有仙术,恐不能再见她了。”挹香听了,便道:“雅仙妹妹竟去了么?”说着大哭。哭了一回,又道:“罢了,罢了。雅仙妹妹得了护花铃,我也心安了。”假母又同挹香到雅仙房中坐了半晌,心中更加凄楚,只见庭前花木如常,雅仙妹有志从良,芳姿莫晤,倘今日尚在,她又要与我谈今论古,饮酒吟诗。如今凤去台空,我金某其将何以为情耶?想到此,不觉怆然泪下。乃向案头拈了一支笔,题诗一道于壁上云:
蓝桥曾忆谒云英,才得相逢心便倾。
此日桃花人面杳,顿教渔父触离情。
挹香写完,读了一遍,泪流满面,假母殷勤劝慰。挹香又坐半晌而别,信步而行,已至干将坊,便往章幼卿家。幼卿接进道:“为什么京中已回来了?”挹香含泪道:“都是进了京,以至如此。”说着,不觉掉下泪来。幼卿见了如此光景,心中十分不解,便道:“我问你京中几时回来,为什么不会试呢?”挹香便将害病之事告诉了幼卿。幼卿道:“今日君来却也巧甚,我正有言欲告于君,为何你先向别人垂泪?”挹香揩了眼泪道:“总归书生福薄,艳福无常。我蒙你们众姐妹相爱相怜,亦是前生之福,奈何不能久聚,令人惆怅顿生。前者爱芳妹东国从良,我已心中不乐,乃不料如今又是……”挹香说着,不觉哽咽流泪。幼卿见他如此,疑他知道而来,便问道:“莫非你已知其事了么?”挹香道:“我初不知,直至今日方知。”说着,便坐在榻上涔涔泪下。幼卿又想道:“不知为着何人?还是为我?”便问道:“香弟弟,你为着何人这般惆怅?”挹香道:“你想为着何人?”幼卿道:“莫非为着我么?”说着,便坐在挹香身边,拿手帕儿替他拭泪。
挹香道:“姊姊又没有什么离情诉我,我有什么惆怅?”幼卿只道挹香怪她,忙分辩道:“你也才得到来,我正欲告你,你自己先在那里自悲自切,叫我也不能进言,为什么倒怪起我来?”挹香道:“怪你什么?就是你不说,我也知道的了,总归我金挹香福薄就是了。”幼卿道:“香弟愚矣!君不闻,人生于天地间,为须眉 [须眉——古时男子以须眉稠秀为美,因以“须眉”为男子的代称。] 者,必期显亲扬名;为巾帼者,亦望芳流千古。即如我等误谪风尘、青春辜负,就是有志从良,你也不好怪人怨己的;况你虽知大略,底细未明,先是一番哭泣,使我十分凄恻,要说底细也说不出了。”挹香道:“我已明明白白,怎见不知底细?”幼卿道:“你问过何人而知底细?”挹香道:“雅仙妹妹假母向我细说,难道还不知底细么?”幼卿道:“雅仙妹妹家假母虽则知之,她究竟不晓从中底细。”挹香道:“如此说来,姊姊得明底细,倒要请教。”
幼卿道:“这个人虽是初交,倒也情厚,温文秀雅,卓识多闻,动作行为不像负心之辈。虽则蒙君相待,辱爱有加,然久逗花前,亦非了局。如今遇此机会,亦可为天假奇缘,你也不可这般悲切;况君之姐妹交尚多,花晨月夕仍可寻欢,亦何必形恻恻凄凄之色?”说罢,不觉下泪。挹香道:“姊姊所言,其人既是多情,日后不至辜负,我也可放心了。所悲者,月地花天少了一美人作伴,你想可悲不可悲?可恨不可恨?”挹香说罢,泪珠儿扑簌簌流个不住。幼卿道:“君言诚是。我岂忍与你分离,但此事出于无奈,望君宽怀。”挹香听了道:“若说姊姊他日与我分别,我更加要悲切了。”幼卿道:“但是吉期在尔,后日就要于归,所以今日为君告之。”挹香道:“姊姊,你又来了。你说知其底细,真真谬极了!她还是去年岁底去的,什么后日不后日?可是你弄错了?”
幼卿听了,便问道:“你说何人?”挹香道:“你说何人?”幼卿道:“你说何人?”挹香道:“我说的是武雅仙妹妹。你说的何人?”幼卿哭道:“我说的就是我自己!”挹香听了这话,不觉大哭道:“为何姊姊你也要去了?那人是何等样人,有福与姊姊作伴!”幼卿道:“此人姓张,筮仕 [筮(shì)仕——筮,占卦。古人将出外做官,先占卦问吉凶。后称初次做官为“筮仕”。] 云南,羁身沪渎 [沪渎——古称吴淞江下游近海处一段为沪渎。今移指上海市市区内的吴淞江。] 。近因奉催军糈,小憩金阊,到了我处。蒙他青眼相看,愿订偕老。观其风稚志诚,似乎可托,是以托人探听了几日,订于后日成嘉偶礼,共续鸾盟。第不过与君相聚多年,未忍遽焉分别,唯望君勿念葑菲,妾心亦慰。”言讫,泪落如珠。
挹香亦挥泪道:“我与姊姊多年心契,正图相聚,怎说要弃我而去?得毋增我把袂牵襟之感耶?虽姊姊梅将迨吉 [迨(dài)吉——指男婚女嫁皆合时宜。] ,青春不可再负,但不知张君筮仕滇池是何官职?籍贯何方?可是钟情之辈?不要仅贪姊姊之色美,兼瞰姊姊之金多,到日后,终身无靠,依然为弃旧怜新者。那时,姊姊入此室处,即不能越其范围,又不能别筹良策,致遭妒花风雨,狂暴相摧,我金挹香讵能偕往保护芳卿?凡人性情不测,设一二欺凌姊姊,我金某不知犹可,倘若知之,我将何以为情耶?望姊姊细心防备。后日要去,我也不好强留姊姊的。”说着又哭。幼卿道:“你的言语诚为金玉,但愚姊久混风尘,早有从良意,苦无可意人。这个张家公子乃是白门望族,职为观察。一切情形,愚姊已为探听,大约不至误订,君请勿忧。”挹香道:“籍贯白门是南京人了,但南京人是不善者多,咸以刁诈成风,奸谋为念,世俗有‘南京拐子’之谚,姊姊更宜慎之。”幼卿笑道:“挹香,你太愚了!世俗之言,岂可作证?”挹香道:“姐姐慧眼,自然善能择人,亦何须我言之喋喋。”二人说了一回,天色已晚,挹香因幼卿归期在迩,不忍分离,那夕就在幼卿家剪烛谈心,共陈衷曲。正所谓:
世上万般愁苦事,无非死别与生离。
后日,挹香复至幼卿家。挹香谓幼卿道:“卿今去矣,仆之思慕何时能已?卿去后,务望诸事留神,我金某是‘从此萧郎是路人’,不能再为卿护了。今日姐姐于归,我也不敢以俗物赠奁,聊赋《催妆》数什,日后姐姐言念鄙人,不妨对此俚词一唱,亦如与我见也。”说着,袖中取出诗笺,递与幼卿。幼卿和泪展开一看,见上写:
愿遂求凰竟赋归,惜花蝴蝶尚依依。
鲰生恨未生双翼,常伴卿卿作对飞。
其 二
谢却歌衫舞扇缘,韶华不再负年年。
宓妃 [宓(fú)妃——伏羲氏女,相传溺死洛水,遂为洛水之神。] 岂肯常居洛,有客钟情解惜怜。
其 三
卿去离怀客独痴,百年嘉礼趁良时。
从今香国狂应减,人面桃花系我思。
其 四
骊歌一曲作催妆,卿意侬情两不忘。
从此蝶蜂休问信,名花今已嫁东皇。
幼卿看罢道:“蒙惠佳章,铭心拜领。所嘱一切,我已知道,不要说了。若再说时,使人更加凄楚了!”便向身边解下一个羊脂玉龙玦,递与挹香道:“愚姐无以为赠,这玉佩乃我平素心爱,今日赠君,寸心聊表,君其纳之。”挹香听罢,心如刀割一般,含泪接了道:“蒙贶佳珍,多谢姐姐,仆当佩之于身,以表不忘之意,但是他日见物怀人,又要多增惆怅。”幼卿听了,摇摇手道:“不要说了,我心碎矣。”挹香亦语不成声,二人无非泪眼相看而已。
俄而,张家彩舆临门。挹香无可奈何,与幼卿抱头大哭一场,幼卿方才上轿排踏,由干将坊往曹家巷而去。挹香追至门前,眼睃睃地犹是探望,直至轿子转了弯,看不见了。方才……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