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吟梅考试毕,专候出案。到了那日,报人到来,吟梅却进了第一名泮元。合家欢喜,邻里亲戚们多啧啧称羡。挹香又写信进京,告知拜林。其年又是大比 [大比——科举时称乡试为大比。每三年一次。] 之年,挹香欲陪了吟梅往南闱乡试。其间乃六月初旬,吟梅在书馆中,挹香与爱卿等去看他,吟梅接进。爱卿坐定,众美人也来。挹香又问了一回吟梅的学问,吟梅一一对答。爱卿道:“试期在迩,快些努力芸窗,专心经史,若得连捷南闱,也不枉我们一番抚养。”吟梅答道:“爹爹、母亲所训,孩儿敢不谨遵,但是孩儿自己知道,蟾宫 [蟾宫——蟾宫指月宫。俗称科举中第为登蟾宫。] 香桂,何虑难攀。”素玉道:“虽然如此,勤奋芸窗,究为好事,况且书囊无底,不可自负功深,或作或辍。”素玉说罢,爱卿连声称是,吟梅也唯唯听命。
时光易过,又是七月初旬了,挹香命家人雇定了船只,择于乞巧良辰,同吟梅登舟解缆,往金陵应试,一路无词。到了十六日,舟抵金陵,俟学宪录遗 [录遗——清代科举制度,凡生员参加科考、录考未取或未参加科考、录考者、在乡试前再行补考一次,名为录遗。] 后,挹香便命家人去寻了寓所,然后起舟登岸,专等试期。到了临期,挹香便送吟梅进场,叮嘱了一番场中之事,吟梅方才进场。头场毕后,吟梅的三篇文字却甚佳妙。复进二场,五艺亦皆圆熟。三场策论,条对详明。挹香看了,心中暗暗欢喜,又耽搁了几天,始归故里。待等重阳风雨,耳听好音。
转盼间已到重阳,报船络绎而来。那日,挹香正在书馆中与吟梅说话,忽听外面一棒锣声喧然而至,往外问之,却原来吟梅竟中了解元。挹香大喜,即命吟梅望北叩谢了恩,又赏赐了报人,又到梅花馆来报喜,与爱卿道:“夫人,你可知吟梅竟中了解元了!我想他年才十一,即能大魁虎榜,却是古今罕有之事,你想可喜不可喜?”说着,深深一揖。爱卿便还了一礼,乃道:“这是你家素来积善,祖德宗功,所以有此喜事。”正说间,吟梅进来拜见父母。爱卿命坐在旁,看他如此髫龄,竟能发解,心上更加快乐,便道:“孩儿,你如今名扬天下,我面上也有光耀。”吟梅便答道:“这皆母亲等训诲殷勤,所以今日孩儿得邀荣显。”说罢,见四位母亲一齐而至,见了吟梅都十分欢喜,并皆称赞,又与挹香、爱卿称贺。挹香便择了二十四日,开贺款客。命侍儿治酒,与五位美人及吟梅,一同在梅花馆饮酒。
到了二十四日,诸亲朋都来贺喜。府县各官及三大宪俱到,闻得吟梅年少多才,特来见识,顺道贺喜。顷刻间,门庭显赫。挹香治酒相欢,曲尽主人之礼,忙了六七天方才清静。挹香乃想道:“如今我的向平愿也算毕了,若不早早抽身,还要等到何时?”主意已定,便命人至梅花馆各院,邀了爱卿等五人,与着吟梅、亦香、幼琴、小兰四人到来,便说道:“你们小辈,大的大,功名成就的成就,婚姻又替你们定的了,你们四个人须要孝顺五位母亲,克勤克俭,我的夙愿也遂了。我欲云游四海,访寻道学,隐避嚣尘去了。”说着,又对爱卿道:“爱姐,你我相叙十余年,蒙你操持家务,教子成名,我也心感无既。如今我已看破红尘,欲寻隐避,你们不要伤悲。托你将几个孩儿们好好地完了姻,将家事交代吟梅,你的干系也脱了。我非忍心弃你们而去,因思人生如梦,若不早日回头,只怕一失人身,万劫难超,那时悔之晚矣!我如今慕道求仙,或可免堕轮回。俾得能遂我愿,得道后,我自然要来度你们同登仙界的。”
众美人听了,着急道:“是何言与?是何言与?访道求仙,虽是超脱尘凡之事,但是子女皆幼,叫吾们五个女流如何支持得下?”挹香道:“这倒不妨,我当唤总管金忠到来托他。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,无有不到之处的。”爱卿听了,流泪道:“虽然如此,此计断不可行。”挹香笑道:“我主意已定,有什么可行不可行?”琴音、素玉、秋兰、小素齐道:“你既欲往修仙,何不等男女长成之后,然后行此一举才是?如今遽欲前行,岂非太匆迫了?”挹香冷笑了两声,也不回答,命侍儿唤了金忠进来,说明其事,嘱道:“公子年幼,千万当心。一切杂务你须照应。”总管流泪道:“为何主人竟有慕道之行?”挹香道:“你不要管我。我托你的事情,你须牢牢记着。快些出去吧。”总管只得退出。
爱卿等见挹香真个要去,便大哭道:“你真个要去修仙了么?”挹香道:“大丈夫放下屠刀,立成善果,有什么恋恋不休之事?”爱卿等五人说道:“你既要去,我们五个人都死在你跟前,然后让你去。”正说间,只见素玉、秋兰二人,足飞凤舄,身驰绿野之堂;发散鸦鬟,头触紫英之石。幸得侍儿扯得快,未曾丧命,真个是惊飙骇弩,猝尔难防;碎玉沉珠,全然弗顾!挹香见她们如此情形,谅来不可同她们明说的了,便心生一计,说道:“依你们的意思,必须待子女们婚嫁毕后,方才肯让我出尘避世么?”爱卿点点头道:“正是此意。”挹香道:“这我却不能。待你们必要强留我,我当俟吟梅孩儿娶了媳妇,就要动身。”五美人听了道:“如此就是了。”于是大家转悲为喜。吟梅等知道父亲不去,也各放心,告辞出外。爱卿便命侍儿端整酒肴,摆放于园中逸志堂,一同饮酒。
席间,爱卿说道:“我看这挹翠园天然幽雅,也有琪花瑶草,与仙家一般,为何你还要修什么仙?”挹香笑道:“爱姐,你聪明一世,懵懂一时。挹翠园可以时时游玩,我们的人亦可以百年不老?我不要修什么仙,访什么道,所恨‘彩云易散琉璃脆,一旦无常万事休’。试问:挹翠园可以带到棺中去否?”爱卿道:“这句话倒也不差。”小素道:“这些话我们不要去说了,来寻些乐事玩玩吧。”琴音道:“不错,不错。”素玉道:“投壶可好?”众人称善。于是素玉便坐在一只椅中,命侍儿摆好了壶儿,便投了二乔观书、连科及第、杨妃春睡、乌龙入洞、珍珠倒卷帘几样名色,众人一齐饮酒称赞。
秋兰道:“我来打个秋千可好?”琴音道:“好,好,好。我也久不玩了。”便挽了秋兰到海棠香馆来,挹香与爱卿等俱随在后面。俄而,已至海棠香馆。秋兰与琴音两个人,两只玉手挽定丝绳,将身子立在画板之上,教两个侍儿往来迎送。那秋千飞在半空,犹如仙女飞升一般。古人有诗云:
飘扬血色裙拖地,断送玉容人上天。
两个人玩了一回,停了一停。秋兰说:“打秋千最不可笑,你在上面笑了,腿要软的,只怕一时滑倒。”说着,又命侍儿相送。耍了俄顷,不料那画板甚滑,又是高底鞋儿,捉不牢,只听得“当啷”一响,把秋兰擦了下来。众人连忙来扶,幸得扳住架子,不曾跌着,险些把琴音掀了下来。于是琴音也下来了,笑说道:“我倒没有跌,你倒几乎滚只元宝儿。”琴音说着,秋兰犹红着脸儿,娇喘不定。挹香便扶了她回至逸志堂。
忽然不见了爱卿,挹香道:“爱姐到哪里去了?”侍儿道:“方才见她一同在这里看玩秋千,为何一霎不见了?”挹香道:“我去寻她。”于是步上迎风阁,绕出媚香居,行过杏花天,穿到绿天深处,几处找寻,一无踪迹。正欲回身,便兜到红花吟社,从窗外经过,忽听得里面娇声清脆,在那里诵读《碧草庐词钞》,连忙进内道:“爱姐,你好害人,寻得够了!”爱卿道:“方才见你们玩秋千甚是可怕,所以逃到这里来的。看你的词钞,果然空灵一气,填得十分合拍。怪不得昔日林伯伯晓得是你的心爱著作,要替你带到棺中去殉葬。”说着,同挹香重至逸志堂,复斟佳酿。
琴音道:“挹香,你也该来说些什么,为何口都不开?”挹香道:“我来唱支《道情》,你们听听可好?”素玉道:“你此时不知什么,终是入道求仙之语。如今不说别的,偏要唱什么《道情》。”琴音道:“你不要去说他,看他唱些什么。”挹香笑了笑,唱道:
花月风流第一人,钟情钟到我情真。
而今悟得空空色,愿向深山避俗尘。
我乃企真山人金挹香是也。性耽风月,乡恋温柔,拨云撩雨,拼学销魂。宋玉征歌选曲,哪禁荡魄相如。杨柳楼台,频番惆怅;枇杷门巷,几度勾留。一掷缠头,鸾颠凤倒;十年洄溯,云散风流。而今看破尘嚣,不作世间梦。参开色界,不耽孽海。茫茫今日,闲暇无同,编成《道情》一曲,听我唱来。
挹香说罢,爱卿等道:“为什么念许多闲话?也不像什么《道情》。”挹香道:“你们不要着急,这个名为上场白,如今正书来了。”便念道:
金挹香,住苏城,撷芹香,发功名。双亲溺爱宝和珍,聪明容易误聪明。怜香惜玉最关情,此心总向美人倾。卿爱我,我怜卿,十分憔悴为卿卿。三十六美尽多情,花前旖旎有前因。到后来,掇巍科,五美叙家庭。不输那,蝴蝶花前过,一生艳福言难尽。谁知道,天没情,催归三十六宫春。惜怜怜,恨沉沉,飘零只剩两三人。沧桑迭变更繁华,如梦方初醒。今日里,悟情关,今日里,参色界,情愿弃嚣尘,芒鞋竹杖寄山滨,不再费经营,显门庭。着鞭上跨灶,不妨期望后来人。
挹香唱罢,爱卿道:“好虽编得好,惜乎太觉厌绝红尘了。”说了一番,然后席散,天色已晚,挹香到梅花馆去安睡。是夕,忽想了一个计较出来。不知是何计较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