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挹香与丽仙一夕幽欢,甘甜尝遍,千般怜,万般爱,及至怜爱不得已之时,未免笑啼俱有。正所谓:
月正团栾花正娇, 相逢恰是可怜宵。
携红握翠增怜惜, 不问应知魂也销。
二人十分恩爱,枕边又添出无限温存,说得你投我洽,不觉又沉沉睡去。直到次日红日三竿,方才起身。梳洗后,吃了点膳,然后回家。至书舍也无心攻读,静坐芸窗。不片时,金乌西返,玉兔东升,挹香因昨夜夜深,身子疲倦,食过晚膳,即就寝而卧。
谁知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恍惚间,此身缥缈,如在云雾间一般,不由自主,迤逦而行。细视之,却非素来经过之地。但见隔岸鲜花,沿堤新柳,一弯流水,回绕小桥,烟霞泉石,幽异非常。娇滴滴名花欲语,脆嘤嘤鸟语频闻。行向前,见屋宇突耸,宛如宫殿。甫入门,见悬一额曰“有女如云”。至堂上,异香馥郁,人迹稀逢。信步入内庭,见朱栏曲折,秀石峥嵘,池亭缭绕,花木参差,其中陈设精致,皆非人世所有之物。正视间,忽见一垂髫童子至,乃问道:“君是何人?焉得到此?”挹香乃述其所由来,并询此为何地。童子道:“此乃清虚中院,院主即月下老人吴刚。凡世间姻缘一切,俱是院主执掌的,即世间佳人丽质,一旦尘缘谢绝后,俱在此处居住,故又名曰‘留绮居’。今君有福至此,大有前缘。趁此院主往下界巡察,待我引君一游如何?”
挹香大喜,即偕之行。见洞门双启,异境别呈。其中瑶草奇花,纷靡不尽,正中一殿,极尽崔巍。殿中列一仙斧,盖世俗相传斧柯之谓。又有三生石、赤绳等罗列其中。右边有一小门,上书“金屋”二字。启扉入,见绮罗毕集,众美娟然,一个个舞袖蹁跹,若要与挹香相见。挹香不觉神魂飘荡,连自己都不知身在何地。见那众美人不慌不忙,都上前相见,都各陈名姓:有说是馆娃宫里来的;有说是手抱琵琶,身从马上来的;有说是琴心感触,炉边卖酒家来的;有说是采药相逢,马上折桃花的;有说是宫中留枕,寄与有才郎的;也有说是青璅 [青璅(suǒ)——指窗户。亦作青琐。] 偷香,分与少年人的;也有说是为雨为云,梦中曾相会的;也有说是似雾如烟,帐里暂时逢的;也有说是吹箫楼上,携手结同心的;也有说是侍瑶池题诗,改名姓的;也有说是身居金谷,吹箫恨无情的;也有说是掌上玉盘,马嵬留不住的。其余多环佩锵鸣,挨挨挤挤,都说道:“我等乃历代的有名国色,因参破红尘味,在这里静修的,故月老也不派我们下凡的了。”言讫各散,弄得挹香心迷神醉,应接不暇。
再行,又见一朱门,上有“六朝遗艳”四个金字,乃偕童子入。原来此中皆前代有名的妓女在内。挹香才入室,只听得莺声燕语,都道:“有情公子至矣,大家快些相见。”只听得环佩叮当,俱出帏相接,周围侍立,锦簇花团。挹香倒觉不安,因说道:“众芳卿请坐,容拙生金挹香晋谒。”众美又推逊了一回,方才坐了。挹香便询首位美人,却是钱塘苏小。挹香听了,即出位下拜道:“仆慕芳名久矣。尝读《西湖志》,见芳卿慧心青眼,绮思奇才,周济鲍仁,实巾帼之丈夫,不胜钦佩。自恨予生也晚,不能拜倒妆台,一亲懿 [懿(yì)——美好(多指德行)。] 教,不料今日相逢,实出于意外也。”小小挽之起道:“贱妾不辰,在昔堕风尘之内,犹幸者怜怜惜惜,未负年华。至于慧眼奇才,妾何敢当耶?”挹香道:“卿之芳名,不唯仆一人钦羡,即天下有情人皆已为之倾倒矣。惜乎鲍仁今日未遇芳卿,倘今日遇之,我知必向芳卿叩头如捣蒜矣。”言毕,又问其次,恰又是虎丘真娘,挹香亦下拜道:“仆慕卿卿,阅时已久,曾在墓上几度欷歔,所以‘慕真’二字亦为卿而得。今者邂逅相逢,岂非天作之合耶?”真娘道:“君之钟惜,妾素深喻。前蒙冢 [冢(zhǒng)——坟墓。] 上题诗,有新诗‘空吊落花灵’之句,妾尝传诵不忘。今日之会,亦天意也。”挹香又与薛涛、关盼盼、马湘兰等叙谈良久。童子促之行,挹香道:“我不返矣。我今在众香国里,得能与众美人朝夕盘桓,亦奚必再思别往?”真娘笑道:“君日后名花相伴,正有一番风流佳话,毋愚快行。”挹香不觉凄然泪下,然后分别。
又随童子前行,回廊曲折,迤逦而来。至一处,上悬“薄命司”三字。挹香讶道:“薄命司乃《红楼梦》中黛玉等之仙居,缘何也在这里?”径入,见数美人嘻笑,聚作一团,在内作扑蝶会。爰询童子,童子指着道:“此即宝钗、晴雯、湘云等也。”挹香叹曰:“原来才女性情,阴阳一例,生前如此,死后仍不改此风雅。”入内,四面观看,见左边另有朱门,铜环紧闭,上面亦有一额曰“绛珠宫”,挹香暗忖道:“此必林颦 [颦(pín)] 卿所居。”轻叩铜环三下,有侍儿启扉迎接,见挹香儒雅风流,乃问道:“相公何人?到此何事?”挹香道:“我乃薄福生金挹香是也。偶尔游仙,知绛珠宫在此,特来拜见潇湘妃子耳。”侍儿见挹香吐辞风雅,人亦俊秀,入告黛玉。黛玉许见,挹香即匍匐蛇行至黛玉前,说道:“小生金挹香,素读《石头记》,钦慕小姐态度幽闲,恒存臆羡。今日偶尔仙游,得蒙慷慨许见,鲰生 [鲰(zōu)生——小人。自称的谦词。] 有此,不胜幸甚。”言毕,拜倒阶前。黛玉暗忖道:“我只知贾宝玉一人痴情,讵意金某亦然如此。”乃笑道:“金生请起。我自避世以来,迄今二百余年。我们生平之事,本不足传述于人。曹雪芹先生曲为传出,虽是痴情佳话,第恐迷惑世人亦复不少。”挹香点头道:“诚哉是言也。仆读《石头记》,亦尝焚香叩首,倒拜殊深。更有友人邹拜林,谓小姐乃千古有情巾帼,又妙在不涉于邪,十分羡慕,因自号‘拜林外史’。曾记有题赠小姐两绝云:
多愁多病不胜娇, 孽海情天幻梦遥。
赢得后人偷洒泪, 可怜午夜泣香绡。
其 二
西风蹂躏月凄迷, 灯灺 [灺(xiè)——蜡烛的余烬。] 更残暗自啼。
珠泪难还情尚在,如何衰草罨 [罨(yǎn)——覆盖。] 长堤。
此诗仆传诵已久,亦可谅渠之情矣。”颦卿道:“我自谢世以来,蒙曹君曲传情迹。之后,虽墨士骚人时加惋惜,而真心惜我者,唯君与拜林及秦淮校书斌龄三人而已。惜未见其人,不胜怅怅。”正说间,听重门启处,拜林突如其来。挹香大喜道:“林哥哥,我方才与妃子正在言君,君何亦得至此?”拜林不答,即向颦卿处双膝跪下道:“鲰生幸甚,得遇芳姿。”说着,不觉双泪齐流,引得颦卿亦两眶泪下,语不成声。拜林又说道:“仆因日久钦慕,未克如愿。今日此身如梦,飘泊来前,得遇仙妃,实是侥天之幸。”颦卿道:“君之多情,我已深喻,但未识芳颜,徒劳企望。今得一见,我愿遂矣。”言讫,化阵清风,绝无影响。觉其地亦非来时路矣,拜林大恸欲绝。
挹香乃挽拜林,随童子复至一处,上悬匾额曰“五百年前旧定缘”,门前悬着一张谕条,上写着:
奉玉谕:此地乃注人姻娅、修造姻缘全谱重地,毋论闲杂仙僮及凡人等,俱不准妄入。此谕。
挹香与拜林看了,大讶道:“此处有玉谕在此,不能径入,如何?如何?”童子沉吟良久,道:“君等不泄天机,无妨同入。”二人允诺,即从之入,见其中案牍如山,不可胜计,也有桑间濮上 [桑间濮上——指男女幽会或淫风流行。] 之案,也有淫妇奸夫之案,不一而足。又见两旁册子杂列,挹香窃视之,乃是注人妻妾,历历可稽,乃私向拜林道:“我们二人自称情种,不知日后该有几个妻妾,曷弗趁此一查?”乃启江南册视之,恰是拜林一案,上写“正室花氏”,下有偈 [偈(jì)——佛经中的唱词。] 语几句云:
平生正直, 素性多情。
时怀丽质, 常恋佳人。
室宜独占, 星缺五卿。
他时解悟, 圆寂功成。
拜林看了“正室花氏”,心中有十分相信,但偈句中有“室宜独占,星缺五卿”,却难解得。挹香又翻阅至第四页,却是自己的名字,见上写正室钮氏,风尘中人,该在二十二岁完娶。下边亦有诗一绝曰:
情耽舞席与歌筵, 花诰同邀福占先。
三十六宫春一色, 爱卿卿爱最相怜。
挹香看了,十分不解,正欲问童子,忽听仙乐悠扬,童子道:“院主至矣。”即促二人行。忽听得一声大喝道:“下界何人偷觑仙府?”二人没命而逃,满身大汗。及醒来,却是一梦。谯楼上五鼓频频,犹觉喘吁不定。自从这一梦,有分教:
痴情公子添情思, 薄命佳人诉命艰。
要知以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