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楼梦

清代道光年间,随着小说《红楼梦》的风靡,无数文人墨客跟风附合,有人为之续作,有人为之翻案,还有人偷梁换柱、改头换面、东施效颦。一时间各种“楼”、各种“梦”的著述纷纷出笼。虽然大多是各逞智巧不堪入目之作,但其中也有些虽然成就不及《红楼梦》,但也算是自成一家、别有意韵的仿作。《青楼梦》即是此类代表作之一。《青楼梦》又名《绮红小史》,是晚清较著名的一部艳情小说。全书共分为六十四回,完成于光绪四年(1878年)。关于书的作者,很多版本上均称是“慕真山人”,本名为俞达,又名宗骏,字吟香,江苏长洲人,一生颠沛流离,中年时为情所累为女人所伤,从此隐居山林,躲避尘世,后因中风而亡。《青楼梦》最后一回写到了作者与小说主人公金挹香的类似身世,书中的记述,“半为挹香记事,半为自己写照”。俞达(慕真山人)遗存于今的著作不多,《青楼梦》是影响较大的一部代表作。
第四十二回 五卿成诀别 众美劝离愁

话说挹香自从月素分离之后,终日无聊。一日,忽有人递来一柬,却是陆文聊的,见上写着:

愚妹陆文卿含泪再拜,致书于挹香哥哥文几:

红颜薄命,侬是可怜;碧海深情,君诚钟爱。方期世世生生,同登不老之场,讵知老母心狠,私订小星于巨室,终朝负气,逼妹言归。窃思始入泥涂,终遭局骗,人生之趣,更何有耶?本欲白绫三尺,了此残生,唯与哥哥数年聚首,不别而行,忍乎?是以苟延残喘,以待哥哥。务祈玉趾一临,使妹妹苦衷曲诉,则亦目瞑泉下也。临池泪涌,不尽欲言。

挹香心中本来惆怅,看了这信,更添无限凄凉,乃叹道:“彩云易散,月不常圆。我原知这几年中姐妹都要去了。早知如此,昔日应该不要与她们认识。如今认识了,到这个地步,我将何以为情?”心中想着,便出了书房,一路上悲悲切切,欲往文卿家去。

行至半路,忽遇林婉卿家的侍儿,对挹香道:“我家小姐请公子过去,为有婚姻大事面商。”挹香道:“你们小姐难道也要从良了么?”侍儿道:“大都为此。”挹香道:“好,好,好,你们都去吧!我金某纵属多情,也只得看你们一个一个的去,不能强留的。”说着,同侍儿先到林婉卿家来。

婉卿接进便道:“金挹香,今日请你来,非为别事,欲与你商量一件要事,君试猜之。”挹香含泪道:“更欲何猜?无非为终身之事而已。”婉卿见他这般情形,不觉触动凄凉,拭泪道:“挹香,你猜得不差。有个复姓欧阳,字又修,乃是前科的副车,年约二九,人极钟情。蒙他见我之后,怜爱十分,今欲娶为正室。我想,若不早图良策,再混风尘,只怕日后更非了局,故而含糊答应,邀你商议,你想此事可行不可行?”挹香听了道:“妹妹终身大事,我也不敢妄为计议。今既遇欧阳又修,只要妹妹自存慧眼,也就罢了。不过我金挹香又要与你分别了。”婉卿含泪道:“君莫再言,令人酸鼻。所幸者,你姐妹们尚多,花台月榭,谈笑诙谐,不至寂寞。”挹香喟然叹曰:“幼卿姐已从张观察,雅仙妹又随洪状元,月素、宝琴二位姐妹又赋归与,郑、陆两位又被鸨母鬻与人家,你又要去了。日后众姐妹都是嫁杏及时,你说不寂寞,只怕非但要寂寞,且要添无限凄凉之感!”说着,便大哭起来。婉卿虽则自己也心如刀搠,只得忍着泪来劝挹香,又说了些闲文。挹香说明要去看文卿,订以明日再来,始别。

一路上迤逦而行,早至文卿处。文卿见挹香至,便一眶眼泪,情不自禁,挽了手,同进房中。挹香道:“文妹妹,我一月不至,竟遭此变!究属如何?可细为告我?”文卿含泪道:“愚妹自遭沦落,怜惜者竟乏其人。后幸识君,蒙垂青眼。原拟荐衾裯,恐妹之葑菲,不足以事君子,是以为之箝口,未敢轻言。讵料‘母也天只,不谅人只’,竟将妹卖于鸳湖蒋氏,逼妹后日于归。妹岂忍以蒲柳之姿,金夫 [金夫——指多财而无爱情的丈夫。] 复适?况其人品一切,毫无头绪。观鸨母之动作云为,明明置我于死地。妹辗转熟思,与其后日死在鸳湖,不若今日死在你金挹香知己之前,亦可鉴我之苦衷,怜我之薄命也!”说罢,大哭一场,拔出佩刀,竟欲自刎。吓得挹香六神无主,一把扯住道:“好妹妹,不要这般无志。可知每事必要三思而行,或者鸳湖蒋氏也是有情之辈,亦未可知。宜先使人探听消息,然后再作道理。我挹香甚欲挽回其事,若偕你到家,又是迫于不可的了。若蒋氏果亦多情,妹妹你一则脱离苦海,二则可靠终身,我金某愁心亦释。此时底细未明,徒欲以短见捐身,妹真愚矣!”文卿听挹香言中有理,心稍挽回,便道:“依你便怎样?”挹香道:“去唤你母亲来,待我来责罚几句,叫她回复蒋氏,再停几日接你,我便使人去探听,可去则去之,不可去则别筹良策,何必如此之造次耶?”文卿点头答应,挹香使命侍儿去唤鸨母到来。

不一时,鸨母至。挹香怒说道:“你这老虔婆该死!为什么将女儿造次许人?今日幸亏我到这里,否则你女儿已作夜台 [夜台——墓穴。] 之物矣!如今你快去回复前途,叫他停几天来接,我来善言劝你女儿。但是这家蒋氏是何等样人家?其人有多少年纪?可是有情之辈?你可以实而言。若有藏头露尾,我探听了出来,哼!你不要后悔!”鸨母便答道:“金公子听禀:前日老身有个结拜的姐妹来,说嘉兴蒋少峰乃富家公子,初断鸾弦。因女儿往圆妙观进香,被他在三清殿觑见,便托我结拜妹子到来说及,愿出白银三千两娶为继室。老身因思女儿年已如此,不可再待;老身有了三千银子,也可度此一生。况其人甚是钟情,年纪差长我女儿五岁。二十五岁也不为大。至于家中过度,不要说今世用不尽,就是来世也不用不尽哩!我句句真言,公子不信,去探听可也。”挹香道:“能得如此,也就罢了。”鸨母辞出,挹香对文卿道:“据她所说,尚可去得。你且放心,待我差人往嘉兴探听确实。望你万勿轻生。”文卿点头答应。挹香始别。

路经朱素卿门首,正欲进去,忽见假母出来迎着挹香道:“金公子,你好久不来了。如今,我们素卿女儿,已从了一个杭州的陈老爷去了。有两方手帕、两首绝诗在这里。叫我对公子说,因为离别有牵襟之惨,未免增难舍之心,是以绣诗于帕,留赠公子,并嘱公子自己保重。”挹香大讶道:“妈妈,这话真么?”假母道:“老身怎敢骗公子?”挹香道:“素妹妹想是想得不差,但我情何以遣耶?”说着流泪,随了假母入内,替她讨诗。不一时,假母取出呈现与挹香,却是一方白素的帕,一方银红的帕,上绣绝诗两首云:

堕溷飘茵感落蕤,章台柳色亦堪悲;

而今尚幸逢芳侣,一棹西湖款款随。

其 二

情天情地觅情真,钟在君家第一人;

君太钟情情太挚,忍教杜牧暗伤神。

挹香看了诗,又流了一回泪,便问道:“陈君是何许人?素妹妹几时去的?”假母便答道:“前月十三。这陈老爷乃是一个礼部主事,在京授职,如今已同女儿进京去了。”挹香道:“你们女儿难道做他的二夫人么?”假母道:“虽是侧室,却比众不同。”挹香道:“这是何故呢?”假母道:“陈老爷伉俪素来不睦,所以在杭州,不同进京。女儿到京中去了,居然与正室一般的看待,岂不是比众不同的?”挹香听了稍慰,又嗟叹了一回,藏了手帕归家。

明日午后,又至婉卿家来。婉卿接进道:“昨与你商量之后,晚上他来,我已许了订期,后日迎娶。”挹香道:“好妹妹,你真个要去了么?我想昔日挹翠园三十六美同叙,何等快活!何等热闹!如今水流花谢,都要分襟,言念及此,曷胜怨恨?”婉卿道:“金挹香,你的心我也明白,但此时节,亦迫于势之不得已耳。”说了一回,见天色已晚,婉卿命摆酒与挹香同饮。席间,说不尽分离之态,描不尽悲切之情,直饮到月上花枝,星移斗转,方才撤席安睡。

到了明日,婉卿忽然想着吕桂卿亦有从良之念,已定于出月初三于归,便对挹香道:“你可知桂姐家的事么?”挹香道:“什么事?”婉卿道:“她也定了归计了。”挹香道:“什么说?”婉卿道:“她已订盟汪幼兰了。”挹香道:“有这等事?汪幼兰是何等人,何艳福若此?”婉卿道:“闻得这汪君乃是一个极钟情的人,与桂卿姐姐倒也契洽十分。如今她的假母已经先嫁人了,桂卿姐姐定于出月初三成宜家之礼,你倒没有晓得么?”挹香听罢,呆了半晌,十分着急道:“我去看她。”别了婉卿,径向干将坊而来。

到得桂卿家,果见门前冷落,车马杳然,像个闭门辞客的情景,便至内庭。桂卿见挹香到来,心中想到:“我若以直而告,他是个钟情的人,悲悲切切,又要惹出许多惆怅,添我许多惆怅,反不如与他寻气一番,或抢白一番,待他怪了我,免得添这许多悲切,日后亦免他忆念不休。”想定,便坐在榻上。挹香进内,见了桂卿,泪流满面,上前抱住了桂卿道:“好姐姐,你为何要弃我而去?这汪幼兰好福气吓!”桂卿暗忖道:“怎么?他已知了。”便假装怒容,将挹香一推道:“你这负心薄幸之徒!我待你也不薄,你为何影儿子不到?我也晓得的,我之葑菲陋质,不合与你交契 [交契——朋友交好。] 。如今你也不要认识我,我也不来认识你。我本来要从汪幼兰作归计去了。”说罢便哭。

挹香听了,十分不解,暗思她为何出此不情之语。又一想,恍然大悟,莫非她恐我悲伤,作此伎俩骗我,使我好怪了她,免此一番悲切?咳!桂姐吓,桂姐!你的伎俩只好骗别人,哪里骗得过我。便大哭道:“好姐姐,你也不要这般了,我知道你恐我悲伤,故说此话。我素来深知姐姐多情,哪里肯信你?”桂卿听了,不觉情随感发,珠泪频流道:“金挹香,你真我之知己也。如今既骗你不信,只得实诉你了,还望你不要惨伤,我心亦安。我所订之汪幼兰,人甚钟情,家亦富足,现择于出月初三于归。适因恐你悲戚,故以小计骗君,使你怪了我,庶免你一番离别牵裾之痛。”挹香道:“我本茫然,昨于婉妹处得闻此言,心中十分懊恼。我想,昔日众姐妹浓雪聚,何等欢娱!如今一个个分襟判袂,叫我怎不悲伤!”说罢,含泪归家,一面饬人往嘉兴打听蒋少峰,一面备几件助妆之物。

十八日,婉卿与郑素卿俱是吉期,挹香先至素卿家,说了一番诀别之言,滴了万斛凄怆之泪。继至婉卿家,见欧阳家轿子,心中十分痛苦,恨不得将那轿儿打烂才好。于是进内,见了婉卿,也无别说,唯道“妹妹保重”四字。说罢,也不忍看她上轿,便对婉卿做了一个揖道:“妹妹再会了。”说着,大踏步而行。可怜婉卿哭得肝肠寸裂,珠泪千行。

再说挹香自从褚、武、章与宝琴、月素、郑素卿离去,已是不堪,又加朱、林、吕、陆也是分襟,曾几何时,十美人芳踪缥缈,所以弄得一个人如痴如醉,日夕在梅花馆,不是昼寝,便是闷饮。爱卿与四位美人竭力劝慰,望他稍释愁肠。挹香有时忘怀,则勉强欢笑;有时枨触 [枨(chéng)触——感触。] ,则涕泪飘零;总不能扫尽相思之念矣。数日之间,心境也不开了,形容也憔悴了。那日,爱卿与四美人劝他到园中宴赏红榴,舒览清和景色,挹香去游了半日,席间亦无心吟诗,唯抢三拇战,聊饮数杯。轮到素玉,正在不定输赢,将一只象牙箸在杯子上搁上取下。忽园丁来报,嘉兴探听人归。挹香唤进,细询其事,方知与假母所言无异,心中又快活了些,席散便往文卿家告知其事。

初一日,拜林会试归来,挹香急至邹宅相会。拜林接进书室,道:“林乃不才,莫报吾弟盼望之心,言之恨恨。”挹香道:“英雄自有经纶志,得到逢时始上坛。荆山至宝,必不久藏石中,再献之,连城倍价矣。大都显晦有时,一飞冲天者,非三年前铩羽 [铩(shā)羽——羽毛摧落。比喻失意、受挫折。] 者耶?林哥哥又何必作刘贲之故态而恨恨也?”说罢,又告诉众美人分离之事。拜林治酒相款,吾且不表。

到了初三、初四两日,乃桂卿与文卿于归之期,挹香托拜林往二家去,说道因不忍再与她们分别,特嘱她们自己保重,并赠古玩奇珍以作催妆之助。自己在家中,同五位美人,连日在醉花轩饮酒解闷。挹香叹道:“昔日,我与你们在此醉花轩,真不愧‘醉花’二字!如今竟变了‘醉心’了!幸有你们五位作伴,否则,难矣!惨矣!”正说间,拜林来,口中念道: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美人已嫁莫相思。”挹香听了,悲切不堪,便邀拜林入席饮酒。挹香愁肠莫释,带醉衔杯;拜林会试不得意,借此痛饮。俄而,两个人不约而同,颓然大醉。爱卿命侍儿送拜林回去,自己与四美人扶了挹香,踉跄而返。嗣后,挹香终朝不乐,虽家中有五美谈心,外面有飞鸿等聚首,而无如万斛愁肠,终难消遣。

时光易过,半年来,风流云散,姐妹们陆续从良,弄得挹香怨天天无柄,恨地地无襻 [襻(pàn)——指系衣裙的带子,引申为系上或缝上。] 矣。其时已是中秋,月光皎洁,桂蕊敷荣,爱卿见挹香十分不乐,命家人端整酒肴,在挹翠园中赏月。未知可有韵事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
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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