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挹香奉了月老之命,到留绮居来,只见朱月素、武雅仙、朱素卿、郑素卿、林婉卿、陆文卿、吕桂卿、胡碧珠、胡碧娟、孙玉琴俱在其中。挹香一一相见,细数之,三十六美之中,独少一个章幼卿。挹香叹息道:“幼姐姐为何如此参不透风尘之味,而犹恋恋红尘?”无可如何,只得去复了旨。月老道:“既剩月娥一人,待我去见了散花苑主,再行定夺。”于是月老便驾着祥云,望万花山而来,晤见苑主,说明其事道:“窃查章月娥尘缘已满,理宜重入仙班。”苑主道:“既已如此,可烦君命金挹香往凡间一走,度渠归班可也。”月老遵嘱,驾云归山。吾且不表。
再说姚、叶二人,自从尘缘看破之后,四海云游,恰巧遇着拜林,也在终南山拜从净凡道者为师。那日偕了拜林来看挹香,同至清虚中院,正逢院主到万花山去了,所以得晤挹香。四人共倾积愫,细达衷怀。挹香又同仲英等到留绮居中来,与众美人相见。仲英见了慧琼,又添出一段凡情。盖缘入道未深,故有此许多魔折。叙了良久,忽报院主归来,四人无可奈何,只得分别。
再说月老到了山中,传到挹香,便道:“你可下界度章月娥归班。对她说:‘情缘已尽,不可再恋。’速去速来,切勿耽误。”挹香领命,便驾起云头,往吴中而来,到得西美巷,见门前车马依旧喧闹。其时乃三月初旬,恰是幼卿诞辰,所以许多旧好新交在那里祝寿。挹香想道:“待吾来扮一乞儿进去,看她们可还认得我金挹香否。”他便运动仙术,变作一个乞丐道士,身上穿一件百衲的道袍,手托香盘,科头跣足 [科头跣(xiǎn)足——光着头赤着脚。] ,直闯进内。门上见了他,便道:“这里不信僧道的,不要进去。”挹香道:“贫道不是来抄化的,特来与你小姐谈谈的。”那门上道:“你这个人敢是疯的不成?我们小姐声价自高,往来的不是名公巨卿,便是墨客骚人,吟诗作赋是她的手段,若说要与你一个乞丐道士讲什么经?你不要疯,快些出去!况且出家人也不好到繁华场中来的。观你如此情状,又不像有钱的人,快些不要做此痴梦了。”
挹香笑道:“你又来了。你们小姐,我知道不是欺贫爱富的人,况且我与她是个素来相识的,她无有不肯相见。若说出家人不可游戏,难道《三戏白牡丹》的故事没有的么?如今你们小姐难道还是昔时的小姐么?”说着,大踏步而入。门上正要阻住,挹香已是升堂矣。进了厅堂,众绅士见是挹香,又看他如此狼狈,咸称奇异。因他儿子在宫伴读,又加他是昔日风流公子,所以都趋前相见。问他为什么至此,挹香笑而不言。众人固诘之,挹香便指自己这双足道:“贫道是:两脚扫开愁恨地,一身飞破奈何天。”
说着,便大踏步到幼卿房中来。幼卿见了挹香,蓦地里倒吃了一惊,细视之,方知却是挹香,不觉凄然,乃道:“金挹香,你为什么如此打扮?我不听你昔日之言,致有今日。”挹香叹道:“姐姐的行为,我已深悉。所怪者,姐姐以被花前所苦,急宜及早回头,不该再向花前混迹。可知韶华不再,此时虽有人怜香惜玉,只怕再隔五六年,花老春深,这些人都要萧郎 [萧郎——本为对姓萧的男子的称谓。后泛指女子所爱恋的男子。] 陌路了。”挹香说罢,幼卿听了,不觉凄然下泪道:“君言诚是。第是无计可施,则将奈何?闻得你已成正果,曾度爱姐与小素妹升仙,为何不来度我?”挹香道:“今日特来度你,不知你可肯抛却红尘,同我偕往否?”幼卿道:“怎么不去?你可是真个来度我么?”挹香道:“哪个来骗姐姐。我今奉着月下老人之命,特来邀你归班。就是昔日三十六个美人,都聚于留绮居中了,如今就少你一人。月老说你尘缘已尽,宜返仙山,特命我来度你。”幼卿大喜道:“如此甚好,但是宾朋满堂,必要挽留,如何可行?”挹香道:“这又何难?”便向天上一指,只见两朵紫云冉冉而至。幼卿大喜道:“如此,我们去吧。”挹香道:“且慢,你须留此形迹在此,以使宾朋们知你升仙而去,否则倒变为无从稽考了。”幼卿点头称是,便题诗一绝于壁上云:
诗曰:
偶谪风尘卅一春,昙花久现掌中身。
而今撒手归仙界,鸿爪留题示众人。
幼卿写罢,便挽了挹香的手,同上紫云。挹香叫她闭了眼儿,一径向月老祠而来。吾且不表。
再说众宾朋见挹香进去了良久,不但挹香不出来,连那幼卿亦不出来。又俟了良久,仍不出来,众宾朋便命侍儿进内相请,谁知室迩人杳,美人与挹香不知所之。侍儿连忙出来报道:“方才这个乞丐道士与小姐,多不知到何处去了。”众宾朋十分不信,同至房中来看,幼卿果然杳无踪迹,弄得众亲朋惊疑不定,面面相觑,咸称奇异。及至见壁上之诗,方知被挹香度去,众宾朋共相称述。吾且表过。
再说挹香偕了幼卿,驾着紫云,不一时已至月老祠。按落云头,挹香同幼卿到留绮居。幼卿进了留绮居,果见众姐妹咸在,十分欢喜,便一一相见,又谈了一番分离之话。挹香便去复旨。月老道:“幼卿既来,明日你可叫她们候我发落。”挹香唯唯而退,重至留绮居来。见六朝遗艳之中,昔所梦见的几个名妓与着苏小、真娘等,俱在留绮居中,与众位美人谈论,挹香大喜,也与她们重叙。真娘笑谓挹香道:“昔日,你到了这里来就想不归,我对你说,人间尚有一番风流佳话。如今你自己去想,可是我不骗人?”挹香点头称是。
正说间,见黛玉、宝钗等姗姗而来,挹香连忙迎接道:“妃子来矣。”黛玉来至室中。挹香俟黛玉等坐了,便说道:“林小姐,昔日一番热闹,转眼虚花,成了红楼一梦。如今,我与三十几位姐妹尘寰中聚了一番,转瞬间亦成幻诞,也是一个青楼痴梦。”黛玉听了,笑道:“人生原幻梦耳。情愈笃者梦愈浓,情不深者梦亦淡。好梦易醒,痴梦易悟。即如我颦卿等,若不早离梦界,看透梦境,则世间亦不得传此红楼一梦。就是君之三十余位姐妹们,如可与君长叙,无此分离,则君未必有厌红尘之意。不厌红尘,则又安能修仙得道,同入仙班,而有今日之日哉?”挹香听罢,十分佩服。
正说间,见有人奉月老之命来宣挹香,挹香只得偕之行见月老。月老道:“如今众美人俱来,明日我须发落。她们都是散花苑主座下的仙女,你可今日往万花山,向散花苑主取了花名簿儿到来,好待明日发落。”挹香领命,辞了月老,驾云往万花山而来,见了散花苑主,领了花名册,重又归山。行至半路想,送这本簿子上,不知载着她们是什么职司?待我先来看他一看。便翻那簿子。说也奇怪,那册子犹如裱本,一页都不能启看。挹香无奈,只得带回交旨。事毕,便归涤尘轩,候明日月老发落。不知如何发落,且听下回分解。